清客 第三十二章人生貴適意

作者 ︰ 賊道三痴

曾漁主僕暫住的聚友客棧地處撫州城南一條偏僻小巷的中段,將至客棧門前時,曾漁對謝榛道︰「謝老先生,方才訛詐晚生的那個縑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誣告,要趕緊離開這里,不知謝老先生暫居何地,晚生定來拜見。」

出門在外惹上了麻煩就要盡快設法月兌身,曾漁在動手揍那縑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這幾天他正是為留在撫州還是先趕去袁州而猶豫不決,現在因這事而有了決定——

謝榛年過六旬,游歷大明兩京七省,這種無賴宵小他見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臨川縣衙管轄吧,小友莫急,老夫應付得來,只管領老夫去欣賞你的詩文書畫。」扭頭吩咐那個年輕健僕道︰「王良,你去請林管事到這城南——這小巷何名?哦,請林管事到城南羅針巷聚賢客棧來一下,速去速回。」

健僕王良跑著去了。

曾漁見謝榛這般篤定,料想謝榛交游遍天下應該是認得撫州本地的某位官紳,也就安心陪著謝榛進到客棧,讓小二搬來一張靠背椅讓謝榛坐——

謝榛打量著客房,問︰「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還看到你還攜有家眷——」

曾漁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現寄居貴溪友人家中。」

謝榛「哦」的一聲,先不忙欣賞曾漁的書畫,問道︰「小友拋家遠行,是否遇到了什麼難處?」

曾漁便將自身家世和遠來撫州的目的一一說了,謝榛不勝嗟嘆,說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縱滿月復經綸、學富五車也不能參加科舉,少年時也曾仇天恨地,憤懣不平,後隨吾鄉蘇先生學詩、學音樂,沉浸其中,領悟詩詞之美、音樂之妙,胸中抑郁之氣逐漸散去,其後游歷兩京數省,拜師訪友,交結同道,今雖老之將至,心實樂之,世人以為我謝榛一介布衣,僕僕風塵三十年,既無官職,也無財富,可謂落魄,但老夫卻不自認落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山川雄奇,發于詩歌、譜之樂曲,此中之樂,只可向知己道,難為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漁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貴適意爾,豈是官高便是仙,晚輩並非汲汲于仕途,但生員功名晚輩要爭取,不然謀生不易,優游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輩可沒有謝老先生這般俊拔大才,天下無人不識君。」

謝榛笑道︰「曾小友過譽,老夫二十歲時作的詩就不如你,字更遜,作畫,至今只會看不能畫,可謂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揚名之日。」又皺眉道︰「不過小友家境的確慘淡,是需要進學補生員來維持生計並孝養母親,若是王提學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幫幫你,老夫與王提學有舊,與新任學政黃國卿卻是素不相識。」

曾漁知道謝榛說的王提學是指江西前任提學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學政三年間,修王陽明祠、修白鹿洞書院,經常聚集諸生講學,聲譽頗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參政,其實謝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黃國卿寫封信給曾漁一個復試的機會,那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只是王宗沐在南昌,從撫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趕得非常急,年過六旬的謝榛白發蒼蒼,曾漁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曾漁道︰「晚輩求得本鄉呂翰林寫給黃宗師的一封書帖,只是無由呈遞上去。」

謝榛問︰「呂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呂汝德嗎?」

曾漁點頭道︰「正是那位辭官歸鄉的呂翰林。」

謝榛道︰「我未見過這位呂翰林,但听說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嚴閣老而辭官,士紳多異之,這呂翰林肯為你寫薦書,可見你的才學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撫州院試放榜之日,府、縣堂官要宴請黃宗師,屆時老夫設法把呂翰林的書信呈交給黃宗師,為你爭取復試的機會。」

曾漁大喜,趕緊致謝,謝榛擺手道︰「這算得什麼,小友之才人見人愛。」

曾漁汗顏,心道︰「這時就有人見人愛這個詞了嗎。」

侍立一邊的謝榛的那位老僕道︰「我家老爺最是輕俠重義,河南浚縣的監生盧子木因為得罪了縣官,被誣下獄,拷打極苦,要定為殺頭的大罪,我家老爺與盧生是好友,帶著盧生的詩文到京城奔走求告,為盧生辯白,幾經周折,終于使得盧生無罪獲釋,京城的士大夫都稱我家老爺是救人急難的魯仲連——」

謝榛等老僕說得差不多了才擺擺手道︰「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還掛在嘴邊做什麼。」話雖如此說,但臉上神情還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還是希望被人知道啊,這是人之常情。

曾漁翻書篋找出自己寫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給謝榛看,有呂翰林的書帖,也要曾漁自己上書求補考——

這時聚賢客棧的小二閃了進來,神情緊張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惱了南城羅惡少?」

曾漁先前听縑巾青年被同伙稱作「羅公子」,便問小二︰「為何這麼說?」

小二道︰「羅惡少大名羅上翔,族里出過幾個秀才、舉人,他本人是童生,這羅惡少整日游手好閑,糾合一幫狐朋狗友專干些欺負人的事,方才他家的小廝來店里問有沒有一個名叫曾漁的外鄉人——對不住,對不住。」趕緊自己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當面說人姓名是無禮之舉,這小二是說漏了嘴,曾漁道︰「不怪你,繼續說。」

小二續道︰「小人就說曾公子是住在這里,羅家那小廝登時就變了臉,說曾公子毆打了他家羅少爺,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許走月兌了,縣衙官差很快就要來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羅惡少,肯定是誤會對吧?」小二不信文質彬彬的曾漁能打得了惡少羅上翔。

謝榛點著頭道︰「地頭蛇果然難纏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听了這話,當然明白曾漁果然是冒犯了羅上翔,有些驚慌道︰「曾公子,那羅惡少與衙門差役勾結,很難惹,請曾公子趕緊把房錢結了,那邊有後門,你主僕二人趕快走吧。」

謝榛提高嗓門道︰「怕什麼,老夫就說打得好,那等斯文敗類就該揍。」一邊說,一邊拄著鳩頭杖走到客棧大廳,謝榛的老僕和曾漁、四喜,還有店小二都跟了出來。

一個青衣小廝坐在大門邊長條凳上,見謝榛等人出來,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問︰「小二,那個姓曾的外鄉人在里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傷我家二少爺,這回要他月兌層皮。」

這小廝歲數和四喜差不多,說話時的那種神態語氣卻極是可厭,謝榛走過去二話不說,突然掄起鳩頭杖照著小廝的小腿就是一掃,喝道︰「快滾,快去叫官差來。」

小廝猝不及防,小腿骨挨了一下,痛徹心肺,抱著腳叫痛,又怕謝榛再打,連滾帶爬出門,離得遠些才叫道︰「小二,這瞎眼老厭物是誰,我哪里惹了他,見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臉,對曾漁道︰「曾公子,曾公子,這事情鬧大了對你不好啊,這位老客官是哪里來的?」

曾漁正要答話,就听得門外那個小廝歡叫起來︰「蔡班頭、二少爺,就在這邊,姓曾的就在這邊,還有個老瞎子,拿起拐棍就打我。」

謝榛听到那小廝罵他「老瞎子」,臉頰皮肉就微微抽搐,顯然很惱怒。

曾漁致歉道︰「是晚輩魯莽,連累謝老先生了。」

謝榛卻又笑道︰「老夫沒那麼容易受連累。」健步跨出客棧門坎,只見先前在關王廟看到過的那個頭戴縑巾的青年與兩個戴平頂巾、系白搭膊、腰佩錫牌的衙役從巷口過來了,後面還跟著幾個人——

縑巾青年羅上翔半邊臉腫得老高,這時用一塊面巾捂著,一眼看到聚賢客棧大門前的眇目老儒,即對身邊的衙役道︰「蔡班頭,這個老儒生當時也在場,對了,我明白了,這老東西與凶徒曾漁是一伙的,擺畫攤故意一唱一和設局騙人,我現在才醒悟,蔡班頭,把這老家伙一並抓到縣衙刑科房去審問,這是一伙江湖騙子。」

那小廝迎過去撩起褲管告狀︰「蔡班頭、二少爺,你們看,這就是那老瞎子用拐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喲——」

那個穿著淡青色盤領衫的衙役低頭朝羅家小廝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後走到聚賢客棧門前,板著臉問謝榛︰「你是哪個里坊的,為何毆人致傷?」

謝榛不答話,卻笑吟吟看著巷口又走過來的幾個人。

蔡班頭見謝榛眇一目,衣冠亦樸素,先就存了幾分輕視,見謝榛不理睬他,頓時惱了,沉聲道︰「問你是哪個里坊的!」

腫著半邊臉的羅上翔道︰「這老家伙也不是咱們撫州人,听口音象是山東那邊的。」

蔡班頭見謝榛還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時發作起來,呂道︰「你瞎了眼,難道耳朵也聾了,問你話听不見?」

猛听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膽子!」

這蔡班頭回頭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頭稱作林都管的是個中年人,截著圓帽,穿著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這個林都管怒氣沖沖道︰「蔡九,這位謝老先生是縣尊的貴賓,你怎敢如此無禮。」說罷趨步上前向謝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頭和另一個衙役面面相覷,臉腫了半邊的羅上翔驚得忘了捂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卻听謝榛道︰「林管事,老朽在這里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談詩論畫正在興頭上,這個戴縑巾的竟來訛詐老朽和小友,現在竟然還領著衙役要來拿我,就連這個小廝也辱罵我,林管事要為老朽作主。」

曾漁暗贊一聲,這位謝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報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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