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日黃昏時分,曾漁正在客房北窗下閱覽簡賾送他的那十卷本《說苑》,長夏的午後,泡一杯茶,或坐或臥,低頭看書,抬眼可見窗外秀江舟楫往來,涼風時至,實為愜意,店小二忽然進來說有人要拜會曾公子,這讓曾漁詫異,這地方誰認得他,列立誠?劉行知?
穿上長衫戴好頭巾,曾漁跟著小二來到客棧小廳,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來作揖︰「是曾公子嗎,哈哈,久仰久仰。」
曾漁還禮道︰「久仰久仰,哈哈,請問貴姓?」
兩個人就是這樣可笑地寒暄起來,這文士自稱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參加了這次袁州院試,井毅母家在萍鄉,以前就听說過曾漁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漁旅居于此,故來拜訪……
曾漁臉上笑意不散,心道︰「這是蔣干探江東之計啊,真是讓列生、劉生費心了,他們打听到我是列名萍鄉的考生,想必還向其他萍鄉考生打听過我,當然無人知曉了,我又不是萍鄉人,于是又查訪到我住處,還讓這個井毅來訪我,探我虛實,接下來應該是要與我探討詩賦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後,井毅道︰「曾朋友,這客棧廳屋人來人往,不便深談,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與曾朋友請教一些時藝文字。」
曾漁臉有難色,說道︰「房間實在太亂,就連待客的桌椅都沒有,不如與蔣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與在下就在這河岸散步散步,相與論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漁快步回房叮囑了四喜幾句,便與井毅出了客棧大門,沿秀江南岸漫步談文,井毅先與曾漁論詩,並自誦詩篇請曾漁指教,曾漁胡亂夸贊幾句,來而不往非禮,曾漁也朗吟了幾首他初學古詩時的詩作,井毅暗記在心,口里贊道︰「曾朋友之詩具盛唐氣象,兩個字概括——大氣。」心里暗笑道︰「不是大氣是稚氣。」
曾漁故作自負道︰「論詩,在下曾得臨清謝茂秦先生的指點,謝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詩社盟主,井兄可曾听聞?」
「啊,七子詩社,在下豈能不知,曾朋友得到過七子詩社謝先生的指點啊,怪不得詩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里贊著曾漁,心里鄙夷曾漁吹牛,這等幼稚詩作能得七子詩社的人贊賞,怎麼可能!
論詩之後接著論文,論八股文,曾漁心想太示弱不好,書法示短《靈飛經》、詩作示以少作,這八股文絕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劉二人就會覺得明日比試沒有意思,所以在與井毅談論八股文時,曾漁沒有多少保留,說起破題,曾漁列舉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順破、逆破等十四種破法,並皆有闡發,時有妙論,比如「開卷之初,當以媚語攝魂,使閱卷官執卷留連,難以遽舍,此必售之技」,讓原本對他已存輕視之心的井毅頻頻點頭稱是,頗覺受益。
兩個人邊走邊談,雖各懷心思,卻也頗為相投,直至夕陽西下,天色昏蒙,曾漁請井毅到客棧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別,說改日再來請教,曾漁看著井毅往縣城北門走去,便也轉身準備回客棧,搖頭微笑,心道︰「列立誠、劉行知還派人來探營,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燒赤壁,也沒有初嫁的小喬,更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
「曾朋友。」
剛走出數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來,曾漁轉身迎上幾步拱手道︰「元直兄還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听說曾朋友以這科進學功名為賭注與人打賭?」
曾漁有些驚訝,不明白井毅怎麼會挑明說起這事,問︰「井兄哪里听說了這事?」
井毅道︰「這事已然傳得沸沸揚揚,茶肆酒樓都有人在說,頗為曾朋友不值。」
這下子曾漁猜不透這個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說道︰「列立誠、劉行知二人誣我科場舞弊,不如此無以證清白。」
井毅嘆道︰「曾朋友還是少年氣盛啊,功名之事怎能與人作賭,輸了就是三年寶貴光陰啊。」語氣中飽含惋惜之意。
曾漁心下詫異︰「你這是鱷魚的眼淚嗎,試探過我之後認定我賭局必敗,還要來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嗎,這麼急!」說道︰「我出不起一百兩銀子的賭注,只有拿三年光陰來賭,而且我這科也不見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誠、劉行知拿實實在在的紋銀與我賭那尚未可知的進學功名,豈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听曾朋友論八股,實有真知灼見,進學補生員當不難,何必為一時意氣之爭虛擲三年光陰?」
曾漁微笑道︰「井毅兄為何認定在下必輸呢?」
井毅道︰「我是說曾朋友不該以功名作賭注。」
曾漁道︰「可是已經立下了賭約,那就好比過河卒子,只有硬著頭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與列生也相識,若曾朋友想放棄這次三局比試,在下可以嘗試著居中說和,這種比試不賭也罷。」
曾漁目視井毅,問︰「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這個井毅語氣頗顯誠摯,這讓曾漁心頭一暖,他鄉異地的這種溫暖彌足珍貴啊,拱手道︰「多謝元直兄提醒,但這三場比試恐怕勢在必行了,酒樓茶肆既已流傳,以列、劉二生那麼驕傲之人,豈肯取消賭約,退一步講,即便在下輸了,三年光陰也不會虛擲,人生在世也並非全是為了功名啊,列、劉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難道還能減我三年壽命嗎,哈哈。」
井毅見曾漁這麼灑月兌,也笑道︰「曾朋友既這般說,那倒是在下多慮了,告辭,告辭。」一揖,轉身離去,卻見曾漁跟了上來,並肩道︰「今日結識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賭局,不論輸贏,希望還能見到元直兄,我們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听曾漁言語真誠,不禁有些慚愧,點頭道︰「一見如故,一見如故,明日黃昏我來請曾朋友喝酒,在下作東。」
井毅別了曾漁,匆匆歸城,上了北門里的一座酒樓,列立誠、劉行知都在,列立誠招呼道︰「元直兄,見到曾漁否?」
劉行知笑道︰「元直兄與曾漁談了很久啊,曾漁底細盡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兩口茶,這才開口道︰「這種賭局不賭也罷,沒有多少意思。」
「這是怎麼說?」列立誠、劉行知齊聲問。
井毅道︰「曾九鯉此人八股文的確高明,絕不需要靠賄賂舞弊進學,兩位應該是有所誤會。」
劉行知與列立誠對視一眼,列立誠冷笑道︰「誤會,滿堂官贊他一篇八股文、沒出考棚就有一個書吏追上來讓他放榜後的次日去見黃學政,這都是我與行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是誤會?」
劉行知道︰「是否誤會,明日見分曉,若是誤會就讓他贏一百兩去。」
列立誠藐視道︰「元直兄你說那曾漁能贏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鯉料事精準哪,我想居中說和甚難。」實話實說道︰「曾漁書法你們都見識過了,我方才听他吟了幾首他的詩,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誠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勝了。」列立誠興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懼他。」
劉行知點頭道︰「這樣不錯,比試起來還有點看頭,不然就沒意思了。」
井毅道︰「我與曾九鯉交談甚久,覺得他品學都不差,兩位明日勝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列立誠、劉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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