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提學神色終于凝重起來,向堂外叫聲︰「黃祿保。」
先前領曾漁進來的那個書吏很快進來了,躬身道︰「老爺有何吩咐?」這個黃祿保是黃提學的家僕,一向忠心耿耿。
黃提學道︰「去把取中的那六十份考卷都給我搬到這里來。」
書吏黃祿保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很快抱來一只木箱,木箱加鎖,鎖上還有黃提學親手蓋上去的學署大印。
黃提學撕去封條,讓黃祿保取鑰匙打開木箱,檢出蔡壽榮的考卷,展開來閱覽,先是眉頭一皺,但看了兩行後,原先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往下看,把首藝「立賢無方」看完,抬眼看著曾漁道︰「誰說蔡壽榮不學無術的,只這篇八股文就作得不差,哼,謠言可惡。」
曾漁心道︰「蔡壽榮舞弊是確定無疑的,難道蔡壽榮曾經事先擬題,或者干脆場中有人代筆?」既要查那就查個徹底,不然的話只怕黃提學還怪他多事,道︰「可否讓學生上前看看?」
黃提學「嗯」了一聲道︰「你來看。」
曾漁走近書案看蔡壽榮的卷紙,一筆小楷甚劣,但首藝「立賢無方」的確做得不差,至少中規中矩,八股文評判標準本就可高可低,只要沒有違式處,取中還是黜落全憑閱卷者一念之間——
曾漁揭開卷紙看蔡壽榮的經題八股,蔡壽榮本經是《尚書》,這次袁州院試的《尚書》題是「次九曰向用五福」,蔡壽榮破題第一句是「聖人說五福以勸善懲惡焉。」
只看這第一句,曾漁就笑了,趕緊斂笑道︰「宗師看看他的經義題,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黃提學擺正卷子細看,眉頭又皺緊,經義題按規定要有五百字以上,蔡壽榮這篇卻還不足三百字,而且行文混亂,顛三倒四,明顯不知道「次九曰向用五福」的出處和含義,只東拉西扯胡亂湊了二百多字而已,這種考卷若是監察御史來磨勘,那必定出丑。
黃提學搖頭道︰「是我疏忽了,歷來科場只重首藝之弊也。」
曾漁道︰「學生料定這首藝也不是蔡壽榮所作,而經義題卻不好代筆,所以蔡壽榮就原形畢露了,此人是富商之子,不學無術在宜春城是出了名的,這次榜上有名,得意洋洋,到處向人夸示。」
黃提學不說話了,眯縫著眼楮在思索對策,覺得很棘手,忽問︰「曾漁,你方才說有辦法讓申明亭鬧事的諸生散去,你且說說有何良策?」
曾漁道︰「稟宗師,這事既已鬧開來,而且鬧事者中頗有仕宦子弟,想掩蓋是不可能了,學生以為堵不如疏,查明有哪幾個考生是靠舞弊上榜的,然後借復試和磨勘黜落他們,而對內奸,只須把城隍廟後面東湖客棧的那兩個人抓來一問便水落石出,這等人行此不法之事敗壞宗師名譽,實為可恨。」
黃提學點點頭,即請曾漁領四個學署差役去東湖客棧抓人,他自己出了大堂來見列立誠等儒生,承諾復試磨勘時對那些蒙混過關的考生予以黜落,請諸生拭目以待,復試、磨勘就在明日上午。
列立誠等人見宗師親自出面解釋,這才散去,相約明日到府衙看復試、磨勘,井毅見曾漁進了考棚大堂一直沒出來,也等不得,徑自回去了。
申明亭上,那個五短身材、方面大耳的幕僚語帶埋怨道︰「老大人太過仁慈,這些童生挾落第怨氣而來,老大人本應申之以國家律法、訓之以聖賢之道,若這些人再執迷不悟,那就扭送有司處置,豈能受他們要挾而解釋承諾,老大人實在太過縱容這些狂生了。」
時近正午,陽光直射,瘦弱的黃提學立在申明亭中眯眼看著考棚大門,並未理會這幕僚的埋怨,過了一會,說道︰「凌先生這些日子代老朽閱卷實在辛苦,待回到南昌我要重重相謝。」
這姓凌的幕僚忙道︰「老大人說哪里話來,侍生是老大人聘用的幕客,自當為老大人分憂,侍生閱卷中若有處置不當之處,還要請老大人多多包涵。」
黃提學又沉默著,半晌道︰「袁先生代我去一趟府衙,就說復試推遲到明日上午,還有,晚宴我也不去了,請範知府見諒。」
姓凌的幕僚答應著,又道︰「老大人不必為那些鬧事的童生憂心,每回放榜總有這麼些不甘落榜的童生狂躁叫囂,不必理睬或者嚴懲首倡者,自然風平浪靜,老大人這樣輕易許諾,倒更是麻煩不斷。」
黃提學道︰「你趕緊去府衙回話吧。」
姓凌的幕僚這才匆匆去了。
……
曾漁帶了四個學署差役出了考棚,有差役問︰「曾公子,我們要去哪里拿人?拿的什麼人?」
方才黃提學命這四個差役听從曾漁差遣,所以這四差對曾漁很是恭敬。
曾漁道︰「你們隨我去就是了,只是我們這里人生地不熟,還得去縣刑科房再找兩個皂隸幫忙,本地人嘛,到處都熟悉,這樣我們也省事。」
四個學署差役連聲稱是,一起往宜春縣衙而去。
曾漁這是有備無患,舞弊者主謀肯定是黃提學身邊的人,這些學署差役也有可能被收買,所以叫上兩個宜春縣衙的皂隸可避免出現意外情況的發生,圍棋之道所謂「多算勝,少算不勝」,凡事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並預作準備,這樣方能萬無一失。
到了縣衙刑科房,那典吏見是學署的官差,即撥了兩個皂隸配合公干,一行七人就直奔城東北角的城隍廟邊的那家酒樓,曾漁讓兩個皂隸在樓下守著,他領著四個學署差役上了酒樓,好家伙,那扁平鼻男子和戴幅巾的男子還在喝酒,都已半醉,曾漁喝命將這兩人捆了帶走,有差役驚詫道︰「怎麼是抓他們!」
曾漁冷冷道︰「怎麼,你認得這兩個奸人?」
那差役慌忙道︰「不認得,不認得。」
扁平鼻子驚恐地看著曾漁,覺得眼熟,酒喝多了,一時半會記不起在哪里見過,只沖著那差役問︰「姚大哥,出了何事?」
姓姚的差役漲紅了臉道︰「閉上你的鳥嘴,學政大人要拿你問罪,快走。」
幾個差役揪了扁平鼻和幅巾下樓,曾漁又讓皂隸去東湖客棧搜這二人住的客房,連人帶行李一起押到考棚大堂,黃提學密審這兩個人,在場的除了四個差役之外,還有曾漁和書吏黃祿保,黃祿保見抓了扁平鼻子回來,臉色就變了,沒等黃提學開審,他先就「撲通」跪下,謝罪道︰「老爺,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小的收了凌先生二十兩銀子,小的這就將贓銀上繳,請老爺饒恕。」
書吏黃祿保這一跪,四個差役跟著跪下兩個,承認各收了凌先生五兩銀子,配合黃祿保在考生座號安排上給予方便。
黃提學氣得吹胡子瞪眼,幕僚凌鳳曲可惡,敗壞他學署風氣,竟把他心月復家人都拖下水,怒道︰「黃祿保,你哪里就少了這二十兩銀子,老夫的清譽就值二十兩銀子嗎!」
書吏黃祿保嚇到了,涕淚俱下,連連磕頭︰「小的一時糊涂,小的一時糊涂,請老爺開恩饒恕。」
招供是有傳染性的,扁平鼻子和幅巾男子爭先恐後認罪,黃提學讓曾漁筆錄,一一記下後讓二人畫押,方問︰「凌鳳曲回來了沒有?黃祿保,你去看看,讓他來見我。」
半晌,方面大耳的凌鳳曲跟著書吏黃祿保上堂來了,凌鳳曲方才見黃祿保神色不對,問出了何事卻又不說,這凌鳳曲臉皮厚、膽子大,欺黃提學老病昏庸好騙,雖知可能生了變故,卻也不甚懼,到了堂上一看跪在下面的扁平鼻子兩人,這才有些慌了,故作鎮定上前作揖道︰「老大人,範府尊得知老大人閱卷勞累,不去赴宴,就說要來考棚看望老大人,應該就快到了。」
黃提學不再象往常那樣還半禮,坐著說道︰「凌幕友,你在學署一年,老夫待你如何?」
凌鳳曲心知不妙,厚顏道︰「老大人對侍生恩重如山——」
黃提學擺手道︰「恩重如山豈敢當,但老夫自問沒有虧待你,你卻是如何盡幕客之責的?」
凌鳳曲偷眼看跪著的扁平鼻子二人,二人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來是認罪了,他卻要硬扛,毫無愧色道︰「侍生感老大人恩情,平日輔佐老大人也算兢兢業業,這是有目共睹的,但金無足金、人無完人,侍生做事有差錯肯定是難免的,請老大人垂鑒。」
立在黃提學身邊的曾漁不禁暗暗佩服,俗語有雲「不見棺材不掉淚」,此人見了棺材也不掉淚,臉皮之厚、膽氣之壯,難得一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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