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鯉,听說你在宜春台與人斗詩、斗書法、斗八股?」
高高瘦瘦的袁州府學老庠生嚴世芳坐在瑞竹堂書房的北窗下,端著一個茶杯慢慢品茶,窗外便是一株數人合抱的大樟樹,樹冠凌空,蔭蔽半座瑞竹堂,陽光透過枝葉灑落斑斑碎影,微風拂來,樟樹清香淡淡——
曾漁恭立,答道︰「嚴先生想必也听說這次袁州院試的舞弊案了,晚生若非通過斗文證明了自己並非不學無術之人,只恐也要受舞弊案牽連,非是晚生好爭勝好賣弄,實不得已.」
嚴世芳捻著胡子,點點頭︰「你千里負笈,實為不易,然讀聖賢書養浩然之氣,不是用來賭勝爭斗的,這種事下不為例。」
曾漁心道︰「科舉層層篩選,不也是賭勝爭斗嗎。」口里道︰「嚴先生教訓得是,晚生的確有些年少氣盛。」
嚴世芳對曾漁的態度很滿意,說道︰「年少氣盛也是人之常情,能自省就很好,現今宗師既已許你進學,你這次回鄉或入廣信府學或入永豐縣學,師從教官學習經義和律令,但永豐離分宜這邊一千余里,你要做紹慶的伴讀怕是有諸多不便,儒學有月考、季考,教官都要點名督促生員參加的,幾次不參加就會革除功名,雖說可以告假,但你是新進學的生員,一進學就告假總是不好。」
曾漁忙道︰「晚生正為此事左右為難,不但儒學有學業要完成,晚生還有寡母和幼妹要照顧,若嚴先生能為嚴大公子另覓伴讀,晚生則如釋重負,既能專心學習,又能孝敬母親,請嚴先生體諒。」
曾漁很盼望嚴世芳作主說不用他伴讀了,那樣真是如月兌籠樊,嚴世芳卻道︰「你品學兼優,是我弟東樓看準了的,這個伴讀嘛你還得勉為其難,你母親和幼妹你不必擔心,東樓說等你來分宜時可把母親和幼妹一起接到這邊來——」
曾漁吃了一驚,他自己來伴讀也就罷了,還要把母親和妞妞也搭進來了啊,以後見情勢不妙想走也拖累,這不行,堅決道︰「嚴先生這萬萬不可,家慈素來體弱,如何經得起這樣的遠路顛簸,一旦水土不服,有個三長兩短,晚生百死莫贖。」
嚴世芳安慰道︰「莫急莫急,曾生莫急,也只是一個提議而已,若你不肯,豈能強迫,這是你的孝心嘛,要不你先等兩天,等我弟東樓從南昌歸來,你再向他道明苦衷,如何?」
嚴世蕃肯定沒有嚴世芳這麼好說話,曾漁不想等,先走了再說,嚴世蕃那種肆意妄為的家伙現在就把他留下都有可能,說道︰「嚴侍郎歸期不確定,晚生掛念母親,實在等不得,請嚴先生代為向嚴侍郎解釋、美言,學生感激不盡。」
嚴世芳點頭道︰「好說好說,你既歸心似箭,那就先回去吧,你新進學,教官那里總要去拜見的,至于伴讀之事,待我與東樓再議。」
曾漁心下暗喜,便即告辭趕回寄暢園,嚴世芳要留他用午飯,曾漁道︰「多謝嚴先生,現在還只是巳時,晚生還是趕回寄暢園,晚生騎了馬來。」
曾漁出了瑞竹堂,嚴氏僕人牽了馬來,嚴世蕃長子嚴紹慶也走了過來,曾漁拱手道︰「嚴公子你好。」
十五歲的少年嚴紹慶清清瘦瘦表情陰郁,也不還禮,卻問道︰「听說你不肯為我伴讀?」
曾漁心道︰「怎麼回事,嚴氏父子盯上我了。」答道︰「我要先回鄉一趟——」
嚴紹慶不等曾漁把話說完,即道︰「若是嚴紹庭讓你當伴讀你就肯是嗎?」
曾漁問︰「嚴紹庭是誰?」
嚴紹慶不答,卻是一臉的譏諷。
曾漁懶得和這青春期少年嗦,他忌憚嚴世蕃,但嚴世蕃兒子又有什麼好忌憚的呢,大廈將傾,這些官三代都將沉淪,還能作威作福多久,說道︰「嚴公子,請勿以惡意揣測他人,在下來分宜之前,並不知道嚴公子的你的大名,你說的嚴紹庭我更不知道是誰——」
那牽馬的僕人道︰「是我家二公子。」
曾漁「哦」的一聲,從僕人手里接過馬韁,對嚴紹慶道︰「嚴大公子,在下不知你方才所言何意,到貴府當伴讀是嚴侍郎之命,只是在下家在廣信府,寡母幼妹寄人籬下,實在不能安心在外,這個原因都對嚴先生說過了,在下並非趨炎附勢之人,告辭了。」拱拱手,踏鐙上馬,揚鞭而去。
馬蹄輕快出了介橋村,踏過小石橋,曾漁想那嚴紹慶說的話,猜測嚴紹庭可能是嚴世蕃的繼室柳氏所生,那就是嫡子了,嚴紹慶是庶長子,二人之間可能有矛盾——
曾漁搖頭,心想︰「政治斗爭劇我沒興趣,宅斗劇更沒興趣,介橋村,不再見。」
從介橋村到分宜縣城是大片大片的農田,六月中旬,稻谷將熟,沉甸甸的谷穗呈金黃色,只禾葉還有些青意,盛夏的風挾帶著遠處大河的清涼水氣掠過萬畝稻浪拂拂而來,曾漁鼻翼聳動,心道︰「這風有煙火氣,可知谷粒飽滿成熟,今年收成不會差。」
看到豐收景象,曾漁心情好起來,雙腿一夾馬月復,快馬加鞭往分宜縣城北郊的寄暢園馳去,行到半路,卻遇陸員外陪著徐階次子徐琨去介橋村,陸員外道︰「曾公子,怎麼就從介橋回來了?」
曾漁道︰「已向嚴先生辭行,這就準備還鄉。」
陸員外道︰「不如再等幾日與我同路回金溪?」
曾漁詫異道︰「陸老爹就要回青田了嗎?」
陸員外壓低聲音道︰「只要小姿與徐府的親事定了下來,我的差事就告成了——你不再等幾日與我同路?」
曾漁道︰「抱歉,晚生歸心似箭,實等不得了。」
陸員外道︰「也罷,以後你路過陸坊鄉,定要來寒舍作客。」拱手作別。
徐琨昨日在寄暢園門前見過這個負笈書生,這書生對他徐府管事有些不敬,這時交錯而過後便問陸員外這書生是何人,得知是嚴紹慶的伴讀,就沒說什麼了。
正午時分,曾漁縱馬回到寄暢園,在東院用罷午餐,與四喜收拾行李準備上路,那個肥胖的嚴婆婆叉著腰「哎呦哎呦」出來了,說是心口痛,懇請曾漁給她號號脈看是什麼毛病?
這老嫗生就一副凶相,即便是陪著笑臉也不見和善,曾漁不計前嫌,給這老嫗診脈,明顯是肥胖引起的心髒病,這老嫗年過六十了,無法治愈的,便道︰「嚴婆婆別無毛病,就是飲食要注意,要多吃素、少吃肉,甜食盡量少吃,睡眠的話,不要貪睡,尤其是這夏天的午後,睡多了不好。」
這時少女嬰姿從後堂走了出來,明眸皓齒,輕聲笑道︰「嚴婆婆就是貪睡貪吃,還最愛吃肥肉。」說話時向曾漁福了一福。
曾漁還個禮,對這老嫗道︰「嚴婆婆若想活得長久一點,那就要戒嘴,若只想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不在乎壽命,那就請便。」
嚴婆婆忙道︰「我能戒嘴,我能戒嘴。」顯然很怕死。
少女嬰姿道︰「曾書生,請給我娘也診一下脈吧,那位薛醫生本來說半月後會來復診的,卻沒來,上次那個方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繼續吃。」
曾漁料想薛名醫是因為去宜春給黃提學治病而耽擱了這邊,便道︰「那請陸娘子到外邊來吧,內院我不便進去。」大廈將傾,他還是想對陸妙想說幾句話。
嬰姿答應一聲,輕盈而去。
嚴婆婆揉著心口問曾漁︰「曾公子,我真的不用吃藥嗎,這心口難受啊。」
曾漁便取紙筆寫了一個治心痛的方子讓嚴婆婆去抓藥,嚴婆婆甚喜,連聲道謝,這老嫗看似凶霸霸很有地位的樣子,但畢竟只是一個下人,生了病不會有人請醫生給她治,現在得了曾漁的方子,如獲仙丹,趕緊找人去城里按方子抓藥——
陸妙想和嬰姿出來了,陸妙想青頭緇袍,眉不描、唇不涂,清水芙蓉,天然雕飾,而昨日後山那四個美婦靚妝炫服、冶容妖艷,但與陸妙想一比全成了庸脂俗粉,就好比元四家的山水畫與坊間刻印的大紅大紫的年畫,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審美體驗。
陸妙想向曾漁合什施禮,然後坐在一張官桌邊,輕輕攘起寬大的右袖口,露出霜雪般的皓腕,睫毛垂覆眼瞼,等待曾漁搭脈。
曾漁打橫而坐,伸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搭在陸妙想右腕寸口處,觸指微涼,陸妙想的垂下的睫毛也輕輕閃了兩下,曾漁閉上眼楮品其脈象,因為陸妙想眉目太過精致美麗,睜眼看著難免分心,忽又睜眼道︰「小姿小姐,請取一個小方枕來墊著最好。」
少女嬰姿答應一聲,匆匆入內院去,這樓廳里只剩曾漁和陸妙想,四喜和其他人都在廳廊上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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