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元瑞立在府衙大堂上,滿腔冤情,一臉悲憤,昨曰汗污血跡的褥衫也未更換,臭不可聞,卻得蒼蠅喜愛,從祝家畈就有蠅蟲一路貼身跟隨,驅之不散,現在至少有幾十只繞身飛舞,「嗡嗡嗡」的聲勢頗壯,堂上幾個皂隸都離蔣元瑞遠遠的,只有祝德棟站在蔣元瑞身邊,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嘛。
蔣元瑞當然不是逐臭之夫,他也喜歡于淨啊,堅持不洗臉、不更衣是為了留下原始證據,要血淚控訴曾漁,他現在的模樣也的確挺慘,頭也不梳,方巾歪戴,衣衫不整,鼻青眼腫,走路歪瘸,蔣元瑞自信他這般模樣能打動鐵石心腸,知府大人對他定會抱以深切同情,曾漁挨一頓板子肯定少不了——
一邊的祝德棟左臉頰也有些青腫,是被曾筌一記耳光扇的,蔣元瑞建議祝德棟把這一巴掌算到曾漁頭上,祝德棟是姐夫,曾漁打姐夫就是以下犯上,這點可讓曾漁罪上加罪,然後祝德棟休妻自然順理成章了。
兩個人在大堂上等了好一會,還不見林知府現身,大堂外已經聚集了上百民眾,難得听到一次鳴冤鼓啊,這個熱鬧一定要趕,紛紛詢問什麼情況,蔣元瑞沒理睬這些人,不費那個口舌。
又等了一刻時,終于听得有差役喝道︰「府尊大人到。」
蔣元瑞下意識地整整衣巾,隨即又把衣巾弄得更亂,清了清喉嚨,準備喊冤,听得「橐橐」靴聲,從後堂走出一群官員,蔣元瑞看到當先一人年約五十余,凸額高顴,寬袍緩帶,正是廣信知府林光祖,便迎上前高聲道︰「府尊大人,治生被jian人毆打至傷重嘔血,大人定要為治生申冤哪。」
蔣元瑞可以見官不跪,祝德棟不能,趕緊跪倒,也不說話,他是作為蔣元瑞的人證而來,還沒輪到他說話的時候。
蔣元瑞還沒走近,一股臭氣先就襲到,還有蒼蠅的「嗡嗡」聲,林知府用手在鼻邊扇著,皺眉問︰「哪里來的臭味?」
堂下差役伸手指著蔣元瑞道︰「大人,是他。」
眾官細看蔣元瑞,蔣元瑞抖擻了一子,除了頭巾上兩只膽大的綠頭蒼蠅粘附不動外,其他蒼蠅一齊飛起,「嗡嗡」聲大作,就好比有人往糞坑扔了一塊大石頭一般,林知府止步,臉現厭惡之色,指著蔣元瑞道︰「你退遠一些
蔣元瑞只好帶著一群蒼蠅退後數步,又叫道︰「府尊大人,治生蒙受奇恥大辱,請大人為治生主持公道。」
眾官坐定,曾漁和吳春澤立在府學教授張廣堂身後,堂上人多,蔣元瑞也沒注意到曾漁二人,一個勁在喊冤。
林知府把驚堂木一拍,問道︰「可是人命大案?」
蔣元瑞道︰「治生被jian人曾漁毆打至重傷——」
林知府又問︰「可曾向縣衙告狀?」
蔣元瑞道︰「治生是府學生員——」
林知府火氣不小,喝道︰「先打二十大板再問話。」
幾個如狼似虎的皂隸過來叉起蔣元瑞就按倒,蔣元瑞大叫起來︰「治生是生員哪,治生是生員哪,治生是有功名的——」
林知府大聲道︰「既非人命大案,又不曾蒙受冤屈,卻亂擊鳴冤鼓,一律先打二十大板再問話。」這話是對堂外黑壓壓圍觀的民眾說的,必須立威,否則那些小民有點雞毛蒜皮的事也來擊鳴冤鼓,那豈不壞了規矩,喝命皂隸︰「二十大板,打。」
皂隸掀起蔣元瑞的褥衫、剝下揮褲、果出雪白肥臀,長長的刑杖取過來了,蔣元瑞扭頭看見,叫道︰「我是府學生員,刑不上生員,張教授、張先生,為學生說一句話啊——」
蔣元瑞正叫得聲嘶力竭,卻突然戛然而止,倒不是挨了板子,而是看到張教授身邊的曾漁了,兩人目光對上,曾漁向他微笑著點頭致意——
蔣元瑞傻了,這時刑杖高舉落下,打得他「嗷」地痛叫一聲,兩根刑杖此起彼落,二十大板頃刻打完,開花,血肉模糊,血都濺到跪在一旁的祝德棟臉上,祝德棟先前听蔣元瑞說必要讓曾漁當堂挨板子,很是期盼,何曾想一上來還沒說兩句話,蔣元瑞就挨了板子,嚇得祝德棟大氣不敢吭,心里暗悔不該跟著蔣元瑞來告狀。
大堂外圍觀的民眾也是怵目驚心,鳴冤鼓不能亂敲啊,就是秀才相公也得挨板子。
二十大板打完,皂隸退開,蔣元瑞趴在那里申吟,先前被驚散的蒼蠅這時又聚集過來,把蔣元瑞的爛當腐肉,盤旋起落,讓堂上眾官看著極是惡心,林知府道︰「蔣元瑞,可有狀紙?」
蔣元瑞愈發悲憤,也沒注意他還沒有自報姓名林知府卻一口道出,忍氣吞聲道︰「治生未寫狀紙,治生被jian人曾漁——」,抬頭看了一眼張教授身邊的曾漁,話就說不下去了。
林知府極厭惡這個蔣元瑞,喝道︰「不必說了,蔣元瑞,本官問你,袁州院試的舞弊案你知道嗎?」
蔣元瑞心里打了個突,答道︰「治生不知。」
林知府道︰「前曰學署有公文到,說四月廣信府院試時有三人通過舞弊進學,你可知是哪三人?」
好似五雷轟頂,蔣元瑞徹底震懵了,嘴唇打顫,說不出話來。
驚堂木一拍,林知府厲聲道︰「蔣元瑞,你憑舞弊進學,敗壞我廣信府士風,還敢血口噴人誣告良善,來人,再責十杖。」
兩個皂隸上來不由分說就是一陣「啪啪啪」,這打板子一頓打完也就罷了,先前打了二十板子,現在又來十板子,分外疼痛啊,蔣元瑞哭爹喊娘,鼻涕眼淚直流,癱在地上了。
林知府道︰「本應當堂剝去你的衣巾,但黃提學十月間會按臨本府處置你們三個敗類,姑留待黃提學來收拾你——叉出去。」
兩個皂隸過來拖起蔣元瑞往堂外走去,蒼蠅「嗡嗡」盤旋隨行,跪在一旁的祝德棟也悄悄跟著出去,林知府看著祝德棟走下堂去,當時未喝止,招手叫一個皂隸上前,吩咐幾句,那皂隸便躡在祝德棟身後也下堂去了——
那祝德棟出了府衙大堂,哪還管蔣元瑞,擠開人群就走,兩個家僕叫他「少爺少爺」,他都不敢抬頭,低頭疾走,剛走到戒石亭邊,一個皂隸追上,一拍他肩膀說道︰「別走,府尊有話要問你。」
祝德棟嚇得舌頭大結,強笑道︰「這位差役大哥認錯人了。」
皂隸抓著祝德棟的肩頭不松手,瞪眼道︰「你方才不就跪在那個臭烘烘的蔣元瑞邊上嗎,怎麼會錯,府尊是留你體面,未當堂抓你,你莫不識好歹,快走。」
祝德棟作揖陪笑道︰「在下與那蔣元瑞並無瓜葛,在下——」
皂隸喝道︰「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要鎖鏈勾頭才肯走是嗎」
祝德棟不敢違抗,戰戰兢兢跟著皂隸往回走,這時府衙大堂外圍觀的民眾已陸續散去,蔣元瑞的一個僕人雇了一頂轎子準備抬蔣元瑞走,吳春澤立在轎子邊與蔣氏僕人說話——
兩個祝氏家僕正到處尋找祝德棟,見祝德棟走回來了,笑著迎過來就要說話,皂隸喝道︰「讓開。」領著祝德棟回到府衙大堂,堂上眾官已散,一個差役在階前等著,說道︰「府尊在幕廳。」
幕廳就在大堂東側,是幕友師爺幫助堂官處理公務之所,這時其他官員已回廨舍,只有林知府和萬推官在幕廳,還有一人就是曾漁。
祝德棟先前就看到立在教官身邊的曾漁,心里是非常疑惑,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曾漁很有門路,蔣元瑞之所以沒說兩句就受刑,定與曾漁有關,這時來到幕廳,祝德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聲音打抖︰「小民祝德棟拜見老公祖。」
明代百姓稱呼知縣為老父母、知府為老公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