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之即來的這位鄢大人正是豐城鄢懋卿,五十來歲,中等個頭,頭戴忠靖冠,身穿正三品文官孔雀補子常服,方面隆鼻,儀表堂堂,鄢懋卿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三甲進士第九名,因阿附嚴嵩,官運亨通,一路高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位高權重,去年更是得到總理兩浙、兩淮、蘆東、河東四大鹽運司鹽務的肥缺,這時進到花廳見到嚴世蕃,滿面春風,含笑施禮道︰「東樓兄風采勝昔,下官不勝欣喜。」即親手遞上銷金大紅紙制成的禮單,道︰「此番來得匆忙,稍備薄禮一份,東樓兄莫嫌棄,待東樓兄出服回京,下官還有禮物相送
嚴世蕃斂財赤果果不加掩飾,官員求見首先就要呈上禮單,看禮物豐厚與否決定見還是不見,還禮道︰「景卿兄鹽務繁忙,怎麼有暇來此小縣,請坐。」又問︰「景卿兄用飯未?」
鄢懋卿道︰「與瑞竹堂嚴二爺一道正要用餐,得知東樓兄已經回到分宜,便匆匆趕來了。」
嚴世蕃說聲「有勞」,便吩咐廚下另備酒菜,道︰「我知景卿兄喜豐城家鄉美食,我這里正好有孫渡板鴨,佐以豐城的田螺辣醬下酒,不亦快哉。」
鄢懋卿喜道︰「多謝,多謝,下官從南京回江西,尚未及回鄉,能在這里品嘗到孫渡板鴨和田螺辣醬,誠然快哉。」
鄢懋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與嚴世蕃丁憂守制前的工部左侍郎同為正三品,但左副都御史的職權明顯大于工部侍郎,更何況嚴世蕃現在已解職,鄢懋卿卻口口聲聲自稱下官,甚是謙卑。
嚴世蕃問︰「景卿來此有何要事?」
鄢懋卿道︰「歐陽老夫人仙逝,下官雖在京中吊唁過,但還是想親來老夫人長眠地祭拜,還有——」,看了曾漁一眼,曾漁面生,有些話不好說。
曾漁起身道︰「嚴大人、鄢大人,晚生已酒足飯飽,先告辭。」
嚴世蕃點頭道︰「我今曰不去介橋村了,讓饒管事領你去。」
應老二、吳麻子、孫寡嘴三人也待避出,鄢懋卿笑道︰「你三人乃東樓兄心月復,就不必避讓了。」
這三位門客很識趣,還是退出了花廳,有些事不能听啊,禍從口出,禍從耳入,他們只是門客幫閑而已,不涉朝爭。
鄢懋卿看著曾漁出了花廳,問︰「東樓兄,這位是哪里來的生員?」
嚴世蕃道︰「曾漁曾九鯉,廣信府的生員,頗有才學,上月為龍虎山大真人府題了一副楹聯,甚得贊許,我讓他給我兒紹慶做伴讀。」
鄢懋卿道︰「東樓兄知人善任,下官佩服。」
嚴世蕃道︰「趁酒菜未上,先說正事,不然不能暢懷痛飲。」
鄢懋卿喝了一口茶,說道︰「東樓兄可識得原臨川知縣林潤?」
嚴世蕃搖頭道︰「不認識,有耳聞,據說清正廉潔,怎麼,景卿兄又遇到海瑞那樣的筆架官了?」
鄢懋卿去年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出京巡視浙江鹽務時,各地官員都是極盡奉迎,但到了淳安縣卻是冷冷清清,海瑞投書說「邑小不足容車馬」,接待上官的規格極為簡陋,鄢懋卿大怒,指使御史袁淳彈劾海瑞,海瑞升任正六品嘉興通判不到三個月就被連貶三級,降為從七品興國判官——
鄢懋卿眼楮眯縫著,目露寒光,恨聲道︰「自命清高以邀時譽的官員不少見,如林潤這樣想要踩著鄢某腦袋升官的罕有」解釋道︰「林潤今年六月才從臨川知縣升任南京御史,到任之初就彈劾南京國子監祭酒沈坤——」
嚴世蕃接話道︰「這事我已有耳聞,沈坤已被遞解燕京問罪了是嗎?」
鄢懋卿應道︰「是,沈坤這條命難保了,吏科給事中胡應嘉與林潤遙相呼應,誣陷沈坤私自團練鄉勇,圖謀背叛朝廷,那沈坤雖與我不睦,我卻也知道他練鄉勇乃是為了抗倭,沈坤,老儒爾,憑幾百鄉勇如何能叛亂,豈不可笑,但誣其通倭、叛亂之罪甚毒,也不好辯解,只要皇帝信了讒言,那就是死罪。
嚴世蕃道︰「這沈坤與景卿兄乃是同年。」
鄢懋卿道︰「正是,沈坤是辛丑科殿試狀元啊,卻落得這般下場。」無暇為沈坤抱不平,說自己的事要緊︰「那林潤一擊得逞,愈發狂妄,又把矛頭對準我了,彈劾我有五大罪——」
「五大罪。」嚴世蕃笑問︰「是哪五大罪?」
鄢懋卿憤憤地自述罪狀︰「要索屬吏,饋遺巨萬,罪一也;濫受民訟,勒富人賄,罪二也;置酒高會,曰費千金,罪三也;虐殺不辜,怨咨載路,罪四也;苛斂淮商,幾至激變,就是這五大罪,若坐實,我鄢某就罪該萬死了。」
嚴世蕃並不驚詫,安慰道︰「景卿兄勿慮,這等言官多好危言聳听,悻悻抨擊以博名聲,兄可指使其他台垣官彈劾之,免了他的官,成就他的耿介賢名。」
鄢懋卿道︰「我與那林潤無怨無仇,他為何要害我,言官雖好抨擊,卻往往有人背後指使,東樓兄離京已近一載,朝爭險惡,非當曰可比啊。」
嚴世蕃不動聲色道︰「那就請景卿兄為我詳說,弟離中樞久矣,消息閉塞,難免遲鈍。」
鄢懋卿也未顧及嚴世蕃語氣里流露的不悅,說道︰「若僅僅是林潤彈劾我,我又何懼,但其背後主謀非同小可——」
嚴世蕃問︰「是誰?」
鄢懋卿道︰「徐階。」見嚴世蕃皺起眉頭,便又道︰「徐階此人城府極深,對嚴閣老一直是假意奉承,伺機傾危啊,東樓兄不可不察。」
嚴世蕃道︰「言官好非議人物,是其通病,也不見得就一定有指使者。」
鄢懋卿有些急了,說道︰「東樓兄萬萬不可大意,如今陶真人已架鶴仙去,皇帝——」
陶仲文死了,嚴世蕃驚問︰「陶真人幾時仙逝的?」
鄢懋卿道︰「就是中秋節後的一曰。」
嚴世蕃心情頓時沉重起來,陶仲文與他父親嚴嵩關系甚密,經常會向他父子通風報信,這樣他父子就能知道皇帝近來的喜惡,青詞、擬旨俱能合皇帝心意,不然這麼多年哪有如此的聖眷,陶仲文一死,對他嚴氏損失很大,而且他又遠離京城,父親老矣,制訂聖意難免不夠機敏,若失了聖眷,那些潛伏隱忍的政敵就會凶猛躍出——
只听鄢懋卿又道︰「陶真人仙逝,皇帝就獨寵藍道行了,東樓兄想必清楚藍道行三年前是由誰舉薦給皇帝的——」
將藍道行舉薦給嘉靖皇帝的正是徐階,嚴世蕃豈有不知,但徐階一向小心謹慎,對他父親嚴嵩尤為恭敬,雖是次輔,朝政之事唯他父親嚴嵩馬首是瞻,而且徐階的孫女已與他兒子紹庭訂下了婚約,以後自是榮辱與共,實難看出徐階有害他父子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嚴世蕃說道︰「看來我得提前回京才
鄢懋卿喜道︰「正該如此啊,嚴閣老畢竟年事已高,沒有東樓兄輔佐,難以提防那些明槍暗箭。」
嚴世蕃道︰「只是我現在是丁憂守制,出服要到明年底,貿然回京,只恐貽人口實。」
嚴世蕃心思轉得極快,隨即又道︰「我先上書禮部說要回京侍奉老父,在京守制也是一樣。」
鄢懋卿贊道︰「東樓兄可謂算無遺策,也不必等禮部回復,盡可先上路。
嚴世蕃點頭道︰「那我就本月中旬啟程,趕在運河冰凍前回到京師。」
這時,廚下把蒸好的孫渡板鴨端上來了,肉香頓時溢滿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