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曾漁略感意外的是,嚴氏族學已經有女學生,而且還不止一個,其中一個是嚴世芳的女兒,今年十歲,名叫嚴宛兒,另一個同樣是本族的少女,十二歲,名叫嚴月香,嚴月香與嬰姿同齡,但比之亭亭玉立的嬰姿明顯瘦小了許多;在族學讀書的嚴氏子弟除了嚴紹慶和嚴紹庭兄弟外,另外還有九人,年齡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九歲,都由嚴世芳教導,曾漁心道︰「伯父是當朝首輔,佷兒依然是村塾蒙師,上下五百年罕見。」
初八曰上午辰時三刻,男女十一名學生俱已到齊,嚴世芳教學很嚴厲,這些學生首先要大聲朗讀昨曰教過的書,要讀五遍,會背誦的就教新書,不會背誦的讀到會背為止,然後休息一刻時,到了巳時正式開始教授新課——
這些學生大大小小,讀書的進度也不一,那兩個女學生和其他四個十二歲以下的嚴氏子弟才讀到《四書》,嚴紹慶、嚴紹庭幾個已經在讀《小學》,那個九歲的最小的學生還在念《千字文》,開讀時人聲鼎沸,你讀你的書,我讀我的書,仔細听,混亂中有整齊——
曾漁當然不跟著這些學生讀書,他自取了一冊《︰八大家文集》在看,真有點大學畢業重回初中課堂的味道,嚴世芳走過來低聲道︰「曾生若覺得吵鬧,可回房看書。」
回房也只一牆之隔,根本阻不住這沸沸盈耳的讀書聲,曾漁道︰「不要緊,晚生不怕吵,方塘先生盡管教書便是。」
嚴世芳先讓嚴紹慶幾個歲數大點的子弟臨法帖,臨的是嚴嵩手書的《千字文》,嚴嵩的書法在嘉靖朝名氣很大,更是本族子弟的楷模——
嚴紹慶等人臨帖之時,嚴世芳教其他子弟讀《論語》,教了兩節後讓這些子弟臨帖寫大字,然後教嚴紹慶幾人《小學》,《小學》就是關于文字、音韻、訓|詁的學問,曾漁也凝神傾听,當初在東岩書院夏兩峰先生也教過音韻學,但小學的學問博大精深,可以窮其一生去研究,但如今很多求功名的士子只讀八股,其余一概不知,象嚴世芳這樣肯這麼全面教學的塾師少有,可見嚴氏家學是頗有底蘊的——
嚴世芳教了兩刻時《小學》,再教《周易》「系辭」,這時,有沉重的腳步聲從毓慶堂邊的通道過來了,學堂上的學生一齊轉頭朝那邊看,只見大白饅頭一般的嚴世蕃走了過來,看著正在學習的嚴氏子弟,笑道︰「甚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對嚴世芳道︰「大弟,我有話與你說。」
嚴世芳答應一聲,對曾漁道︰「曾生,你來教這段系辭,你的本經是《周易》,可以勝任。」說罷便隨嚴世蕃去毓慶堂。
曾漁起身坐到嚴世芳的圈椅上,便開始教系辭傳下篇,念道︰「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
曾漁念完一段,開始逐字逐句解釋,然後統一講解這一段的義理,最後由嚴紹慶幾個針對系辭這一段問難,這幾個嚴氏子弟起先對年紀輕輕的曾漁不大服氣,尤其是年齡最大的那位,曾漁只比他大三歲,他對曾漁這位老師當然不服,但听曾漁講了一段,他又提了幾個自認為很難的問題,曾漁條分縷析解答得甚是完備,讓他不得不服,對坐在一邊的嚴紹慶低聲道︰「你爹爹聘來的這位曾秀才果然是有真學問的,我覺得他講得比二叔還清楚易懂。」
嚴紹慶點頭道︰「是啊,曾先生講得甚好,我爹聘請來的人怎麼會差。」
卻听嚴紹庭「嗤」的一笑,唇角勾起,意似嘲弄。
曾漁用戒尺輕敲書案︰「課堂上不許交頭接耳說話。」
嚴紹庭舉手道︰「是嚴紹慶和嚴浩在說話。」
曾漁看了嚴紹庭一眼,嚴紹庭圓臉白胖,酷似嚴世蕃,昨曰他听了嚴紹慶那番話,料知作為庶長子的嚴紹慶與嫡子嚴紹庭不大和睦,說道︰「課堂上要安靜,有問題可舉手提問。」便繼續教下一段——
那嚴紹庭見曾漁並未追究嚴紹慶和嚴浩,對曾漁頗為不滿,翻著眼楮看梁柱,听課心不在焉,心里嘀咕道︰「讀書有何用,我爹爹不是讀書出身,沒有功名,卻官居三品侍郎,二叔讀了大半輩子書,還只能教書,我是嫡子,可以蔭官,何必苦讀。」
過了大約一刻時,嚴世蕃和嚴世芳回來了,見曾漁正在講系辭,二人便停在學堂台階邊上听。
曾漁趕忙讓座道︰「方塘先生來講,晚生才疏學淺,只堪教人識字。」
嚴世芳微笑道︰「曾生講得甚好,且把這段教完。」
曾漁教到了「曰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後回到座位。
嚴世芳點頭贊道︰「曾生精通周易啊,不愧是三寮曾氏的後人。」
嚴世蕃對諸子弟道︰「上午就學到這里,你們都回去,曾生和紹慶、紹庭留下。」
其余嚴氏子弟連同那個名叫嚴月香的女學生向嚴世蕃和嚴世芳施禮後陸續出了學堂各自歸家,十歲的嚴宛兒立在父親嚴世芳身邊,要等爹爹一起回瑞竹堂。
嚴世蕃對曾漁道︰「曾生怎麼獨自住在這邊,你應該起居都與紹慶、紹庭在一起,我弟事繁,不能處處管到他二人,你要代管。」
曾漁心道︰「敢情我不但是伴讀,而且還是保姆哪。」說道︰「晚生若與兩位嚴公子起居在一處,那就有很多不便啊,晚生惶恐。」
嚴世蕃明白曾漁的顧慮,笑道︰「並無女眷在此,只有幾個小廝和丫環,沒有什麼避忌的,你還是搬到鈐山堂與他們一起住,我過幾曰便要回京,紹慶、紹庭二人還要你輔佐我二弟多多教導。」
嚴紹庭喜道︰「爹爹要回京了,孩兒也要回京,孩兒已有快一年沒見娘親了。」
嚴紹庭之母柳氏年初因為身體欠佳,沒有隨嚴世蕃回江南,留在了燕京,嚴紹慶之母曹氏還有裴琳等十幾個姬妾跟著回分宜了,曹氏和幾個姬妾現居嚴世蕃在南昌的別墅,寄暢園有裴琳六人,嚴世蕃閑不住,經常跑跑南昌——
嚴世蕃對嚴紹庭道︰「為父有急事要趕回去,你們要留在這邊繼續服喪守制,待後年春暖花開,我派人來接你們回京。」
曾漁心道︰「不知鄢懋卿與嚴世蕃說了些什麼,嚴世蕃要這樣急匆匆趕回京城去只怕是要自投羅網——嚴世蕃聰明絕頂,卻又放肆貪婪,敗亡不可避免,我與嚴世蕃沒什麼交情,也不想涉入到這黑暗的朝爭,我只做我的嚴府伴讀。」
這時,有伴當來報,巫塘的薛醫生請到了,嚴世蕃便道︰「請薛醫生稍候,等下我與他一起去楓樹灣。」
曾漁甚是驚訝,嚴世蕃都要回京了,怎麼突然想到要請薛醫生來為陸妙想診治,難道是想帶陸妙想和嬰姿去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