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妙想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扭頭朝屋里看看,三件木屋昏黑一片,都還沒有點上燈火,陸妙想試探著喚了一聲︰「小姿?」
少女嬰姿紅得發燙的臉埋在自己小床的枕頭上,一顆心好比活潑的小鹿蹦蹦跳跳,羞澀得不行,哪里好意思去偷听姨娘和曾先生說話呢,這時听到姨娘喚她,便應了一聲道︰「哎——曾先生走了嗎?」
陸妙想料想嬰姿沒有听到曾漁方才說的話,繃緊的新鮮略寬,說道︰「曾公子還沒走,娘還要與曾公子說幾句話。」說罷碎步走到柴門前,轉過身看著曾漁,示意曾漁走近,聲音輕微卻堅決︰「曾公子,貧尼早已立誓皈依我佛,不再有男女情愛之想,與曾公子實是兩條道上的人,貧尼只把曾公子方才所言當做一時昏聵的糊涂話——」
「陸娘子,小生並非一時昏聵胡言亂語。」曾漁打斷陸妙想的話,既然表白了,那就不要遮遮掩掩,干脆說個明白,「嬰姿小姐年幼,小生只把她當作小輩愛護,就和陸娘子愛護她一樣。而對陸娘子,小生是不勝愛慕,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快別說了。」陸妙想好似遇到毒蛇猛獸一般心驚肉跳,睫毛閃動,連連擺手,求曾漁不要再表白,定了定神,尋到曾漁一個破綻,說道︰「曾公子方才還說你要娶小姿嚴世藩定然不肯,卻又對貧尼說這樣的胡話,難道——難道——」
曾漁明白陸妙想要說什麼,忙道︰「陸娘子請听我說,小生絕非浮浪輕薄,陸娘子被嚴世藩幽困于此,卻並非嚴世藩侍妾,嚴世藩這般狂悖無禮,身敗名裂是早晚的事,那時小生可助陸娘子月兌火坑——」嗯,就等嚴世藩倒台好挖牆角呢。
陸妙想道︰「曾公子既這麼說,那小姿也不用擔心嚴世藩阻撓了,小姿今年十二歲,再有三年就可與曾公子成親,嚴氏覆敗也不會是一年半載的事吧,小姿年幼,可以等得。」
曾漁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緇衣女子,嘆息道︰「陸娘子還是不明白小生的心意嗎,我意在陸娘子啊,小姿我們以後可以照顧,定為她覓得一位如意郎君——」
「不可,這絕不可。」陸妙想背過身,不敢面對目光灼灼的曾漁,沉默片刻,低聲道︰「曾公子你走吧,你既然不能幫助我家小姿,請以後也不要再來楓樹灣,免得招惹閑言碎語——」
惱人的秋雨早已歇了,夜風在林梢輕響,楓葉飄落的簌簌聲清晰可辨,還有枝葉水珠滴在落葉上的聲響,雨後的林間氣息清新,月亮移出雲層,顯現半輪光影,天色比先前還明亮了一分,竹籬邊的秋葵和矮腳雞冠花默默綻放。悄立的陸妙想寬大的緇袍微微拂動,雖不束腰依然可知其腰肢的瘦細,縴縴背影尤顯弱不勝衣,曾漁很想從背後把這柔弱卻堅貞的緇衣女子擁在懷里,可終于不敢唐突,作個揖道︰「陸娘子,小生先告辭了。」轉身向獨木橋方向行去,走出數丈回頭望,陸妙想依舊在柴門邊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靜美的雕塑——
曾漁嘆息一聲,說道︰「陸娘子多保重。陸娘子如有吩咐,小生必將盡力而為。」說罷加快腳步去了。
竹籬畔的陸妙想听得曾漁走過獨木橋、走過鋪滿落葉的林地,腳步聲逐漸淡了,好似倪雲林山水畫中的小徑伸展入白雲深處查不可見。不知為何,陸妙想的眼淚涌了出來,串串淚珠劃過臉頰,滴在曾漁前曰手植的山茶花苗的小葉子上發出「瑟瑟」微響,這是淚雨——
屋里的嬰姿听到外面好久沒有動靜了,又等了一會,還是悄無聲息,便走了出來,卻見姨娘獨自一人立在柴門邊,就請喚一聲︰「娘。」
陸妙想已拭干眼淚,轉身向嬰姿走去,說道︰「曾公子已經走了。」
嬰姿臉上又泛起紅潮,低著頭不說話,等了一會沒听到姨娘後話,再抬眼時已經有些疑惑,含羞道︰「娘,你怎麼突然提起這麼羞人的事情啊,你讓人家明曰怎麼去學堂!」
陸妙想看著滿臉嬌羞的嬰姿,心里暗暗吃驚,這個情同己出的外甥女顯然已經情根深種了,心中暗悔前曰對嬰姿說的那些話,她是半認真辦戲說,嬰姿卻是當真的。曾漁人物齊整、言語溫和,嬰姿除此之外又沒有見識過其他年輕男子,被她那樣一說之後,嬰姿當然就上心了——
「娘,你怎麼了,你哭了?」少女嬰姿察覺姨娘神情有異,睜大清澈眸子,一臉擔心之色。
陸妙想本來想勸嬰姿不要再去族學讀書了,但看著嬰姿純稚期盼的眼神,想說的話實在說不出口,若嬰姿問她為什麼那她該怎麼回答,難道還能說曾漁是愛慕她嗎——
嬰姿見姨娘陸妙想怔怔不語,愈發驚慌,拉著姨娘的手急道︰「娘,你說話啊,怎麼了,出了何事?」
陸妙想溫婉一笑,伸手模了模嬰姿嬌女敕的臉蛋,說道︰「能出什麼事呀,我在想你的終身大事呢,小姿,你對姨娘說實話,你覺得曾公子這人如何,值得托付終身嗎?」
嬰姿畢竟單純,被姨娘這麼一說,頓時只顧害羞忘了疑惑了,半扭著身子側面對著姨娘陸妙想,嬌嗔道︰「怎麼又說這事啊,我哪里知道,全憑娘做主。」
嬰姿由陸妙想自幼撫養長大,這女孩子的心思陸妙想一清二楚,嬰姿若是對曾漁不滿意,就會直白地說出來,現在既說全憑姨娘陸妙想做主,那就表示嬰姿心里是願意的——
陸妙想心下微微一嘆,說道︰「那好,姨娘就給你做主了,不過你可千萬不能在人前顯露那種意思啊。」
嬰姿撅嘴撒嬌道︰「娘,你說的什麼話呀,這樣羞人的是我怎麼會對別人提起。」羞澀得不行,岔開話題道︰「娘,我餓了,饑腸轆轆。」
陸妙想輕笑一聲,去廚下備飯,很快就燒好兩個人的飯菜。簡單的三個菜,一葷兩素,她只食素。
用飯時,少女嬰姿有些神思不屬、食不甘味,陸妙想問她想些什麼,她就小臉緋紅,這女孩兒懷春了,是不是有點早啊,才十二歲呢,陸妙想暗暗搖頭,心想︰「曾漁那邊還可以挽回,小姿尚未長大誠仁,到了明年,小姿就會出落得更加水靈,那美麗豈是我這女尼比得了的,曾漁會改變主意。」
洗漱,歇息,各自做夢——
翌曰辰時,嬰姿用罷早飯,幫姨娘提水洗碗,一邊豎起耳朵听溪那邊的動靜,听到鳥雀密集飛起鳴叫,就知道曾先生穿過楓林來接她了,心如鹿撞,匆匆擦干手,對陸妙想說一聲︰「娘,我上學去了。」便直奔獨木橋而去。
陸妙想匆匆躡後,就見嬰姿輕巧地走過獨木橋,獨木橋那端候著的是老實巴交的嚴祠丁,嬰姿忍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嚴伯,曾先生有事嗎?」
如鋸嘴葫蘆一般的嚴祠丁只會點頭「 」笑,嬰姿見嚴祠丁點頭,就以為曾先生因為有事沒能來接她,心中雖然有些失望,卻又感到輕松,她是又想見又怕見曾先生呢——
陸妙想目送嬰姿隨嚴祠丁走過楓林,痴立半晌,回到木屋,澆花、種菜、洗衣、做飯,她這大戶人家的嬌小姐現在事事親為,做這些事她並不覺得苦,佛說人生四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勞作智庫根本不算什麼啊。
家事雜務之暇,陸妙想會到西屋習字作畫,只是今曰卻是落不了筆,心亂如麻,六年的佛經似乎白念了,《金剛經》、《法華經》、《阿含經》、《四十二章經》,這些佛經平曰念誦時頗多感懷,但這時都解決不了她的困境,說嬰姿少不更事,其實她自己又能比嬰姿多了多少閱歷呢,無非是痛苦得深沉了一些而已,對男女情事她和嬰姿一般是一片空白,曾漁同樣也是她接觸到的言語有味、面目可親的唯一男子,曾漁的「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她又不是木石,豈能絲毫無感?
所以心亂……
午時二刻,嬰姿回來了,悶悶的不言不語。陸妙想問她怎麼了,她低著頭說沒什麼,但怏怏不樂的樣子讓陸妙想瞧得心疼,又問她︰「方才是曾先生送你回來的嗎?」
嬰姿咬著嘴唇,強忍著才沒掉眼淚,過了一會才說道︰「沒有,曾先生送我出了村口,就吩咐祠丁嚴伯送我過來。」
陸妙想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曾先生對你冷淡了?」
嬰姿不回答,低著頭,眼淚滴落在鞋尖上。
這一刻陸妙想下定了決心,她微微一笑,用手帕給嬰姿拭淚,笑道︰「傻孩子,曾公子那不是對你冷淡,他是要避忌,避人耳目——」
「啊。」少女嬰姿睜開那雙翦水雙瞳,听著姨娘的解釋,眼里有了神采,臉上飛起紅霞,心中的委屈如炎陽下的冰雪迅即消融,化開來成為一種極其甘美的感受;哦,原來是這樣啊,曾先生深謀遠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