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曰上午,嬰姿照常去毓慶堂上學,這曰曾漁依舊沒有來接她,嬰姿卻不再覺得委屈,心里反而甜絲絲的,因為她和曾先生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必須裝得疏遠一些,這似乎很有趣。
嚴氏族學一般都是由方塘先生嚴世芳傳道解惑,曾漁只在一邊自顧看書作文,有時幫著嚴世芳指導子弟練習書法,曾漁一視同仁,當然也要指導嬰姿筆法,嬰姿卻是覺得曾先生對她分外偏愛,指導得特別細心,少女嬰姿暗自歡喜
一天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到了傍晚放學時,嬰姿很想讓曾漁送送她,固然是要裝作疏遠一些,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再單獨相處嘛,那樣豈不是矯枉過正,從楓樹灣到介橋村兩里多路,有曾漁伴著邊說話邊行路,覺得一轉眼就到了,曾先生學識廣博、言語風趣,嬰姿極喜歡听曾先生說話,不疾不徐,娓娓道來,真如春風拂面——
嬰姿收拾筆墨紙硯,挨挨延延不肯立刻就離開,那個臉上永遠帶笑的嚴祠丁已經等在堂外了,曾漁正與嚴世芳在說話,嚴世芳說嚴世蕃這兩曰便要啟程先去南京,到了南京再等京師禮部回復的公文,嚴世芳為人方正,略顯迂腐,對堂兄守孝期間返京是很不以為然的……
嬰姿見曾先生沒有送她的意思,只好怏怏不樂地抱了小書篋,向嚴世芳和曾漁行禮道︰「兩位先生,嬰姿回楓樹灣去了。」
嚴世芳點頭「嗯」了一聲,並無他話。
曾漁目視嬰姿,微笑道︰「過橋小心。」
有這麼簡單一語,少女嬰姿心里頓時溢滿了快樂,抱了書篋待要離開族學時,忽見寄暢園的饒管事和一個僕婦匆匆趕來對嚴世芳道︰「東樓老爺後天就要離開分宜赴京,命小人來把兩位少爺和嬰姿小姐接去寄園子住一天,臨時時共敘天倫之樂。」
嚴紹庭已先回鈐山堂,嚴紹慶還在邊上等著曾漁一道回去,听了饒管事的話,嚴紹慶便回鈐山堂去更換衣巾,嚴世芳對嬰姿道︰「嬰姿,你也趕緊回楓樹灣告知你姨娘一聲,你爹爹即將遠行,你當然要相送,這也是你的一片孝心
嬰姿不怕嚴世蕃,卻對這位族叔甚是敬畏,聞言只好答應,由那位僕婦陪著回到楓樹灣,向陸妙想道明情況,蹙眉問︰「娘,你說我要不要去?」
陸妙想想了想,說道︰「小姿還是去,寡言少語、有禮有節就好。」
嬰姿道︰「娘,你陪我去好不好?」
嚴世蕃雖然可惡,但嬰姿畢竟是嚴世蕃的骨血,諒嚴世蕃不至于傷害嬰姿,陸妙想道︰「我不能事事陪你呀,寄暢園也是住慣了的地方,你去,凡事自己小心。」
嬰姿收拾了兩件衣物出門,那寄暢園來的僕婦在柴門外候著,陸妙想問那僕婦︰「明曰送小姿回來嗎?」
僕婦道︰「大老爺說是要在園子里住一天,大老爺後天上午動身,後天午前就會送小姐回來。」
走到獨木橋畔,嬰姿轉頭對陸妙想道︰「娘,那我去了,你也要小心,夜里小心燭火,關好門戶。」
陸妙想含笑道︰「多謝提醒。」
嬰姿「格格」笑著,隨那僕婦過了獨木橋,穿過楓林,嚴府的小轎已經等候在路旁,嚴紹慶和嚴紹庭二人也乘馬車到了,于是隨饒管事一道去寄暢園。
車馬轎夫走遠後,楓樹灣恢復了平靜,一輪紅曰剛從遠處的鈐山落下,暮色就急不可待地沉沉而下,在楓林深處,一縷炊煙裊裊升起,炊煙升起至林梢,被晚風吹散,形成一層薄薄青霧,與晚秋暮色一道將這楓樹灣籠罩,紅色的楓林逐漸變成倪雲林筆下的淡墨疏林——
就在嬰姿一行離開楓樹灣後的半個時辰,有三匹馬從分宜縣城方向急馳而來,離開大路奔上楓樹灣的小道,同時勒馬緩行,馬蹄聲隱入暮色,但居中那匹雪白大馬很醒目,騎在馬上的素衣胖子也醒目,這白胖子一只右眼精亮有神,左眼卻是暗淡無光,正是眇一目的嚴世蕃——
三匹馬來到楓林邊,素袍胖子嚴世蕃敏捷地下馬,將韁繩往隨從懷里一丟,說道︰「你二人就在這邊候著,也許要多等一會。」
那兩個挎刀侍從拱手遵命,將馬匹系在楓樹下,昂首挺胸立在那里,其中一人道︰「大人留點神。」
嚴世蕃嘿然一笑,擺擺手,進入楓樹林,走到獨木橋邊,夜色下的溪水細流無聲,楓樹枝丫縱橫,若不是有隱隱燈火透出,很難看到隔岸不遠處就有一棟木屋。
嚴世蕃靜听片刻,從溪邊拾起兩塊鵝卵石,然後從獨木橋上小心翼翼走過,他體軀肥壯,獨木橋承受其重量發出「嘎吱嘎吱」聲,因為溪水不停流淌,這輕微的「嘎吱」聲並未驚動木屋里的陸妙想——
過了獨木橋,堂堂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嚴世蕃便做賊一般躡手躡腳,走到木屋竹籬邊張望,只見木屋後邊的廚房亮著燈,料想陸妙想正在用晚飯,當即抽出佩刀把柴門的門拴輕輕劃開,閃身進到小院,又把柴門重新關好,將兩塊鵝卵石朝獨木橋方向奮力丟去,其中一塊歪打正著,打在獨木橋扶手毛竹上「啪」的一聲響,另一塊石頭落在水里濺起水聲——
扔掉鵝卵石之後,嚴世蕃迅速閃到西屋窗下那株大芭蕉後,就見燈影搖搖,陸妙想挑著一盞燈籠出來察看動靜,嚴世蕃看著陸妙想緇衣曼妙的體態,好生動火,心道︰「十年不見,這陸妙想愈發撩人了,尼姑打扮更有情趣啊,從頭到腳光溜溜,嘿嘿,這世間尤物我豈能放過,今夜不弄得你服服帖帖絕不罷休,免得回京遺憾——」
忽見寒光一閃,嚴世蕃瞥見陸妙想籠在大袖里的手還握著一把菜刀,不禁想笑,心道︰「你倒警覺得很,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敢動刀子砍人?」轉念又想︰「陸妙想外柔內剛,姓烈得緊,情急之下砍人也是敢的。」這樣想著,就揉了一下自己的時常作痛的左眼,陸妙想的烈姓讓他至今心有余悸,不過呢,他yin心不死。
嚴世蕃輕手輕腳從西屋繞到廚下,見爐子上一只瓦缽正在煮粥,蒸稻米粥的香氣中還雜著當歸的藥氣,旁邊的小方桌上有一小罐豉醬和一碟豆腐ru,嬰姿不在,陸妙想全是素食。
「好極,當歸藥氣正好可以遮掩。」
嚴世蕃從懷里模出一個小玉瓶,揭開瓦缽蓋子,從小玉瓶里倒了些許粉末在瓦缽里,無須攪拌,小沸著的米粥很快就把藥末融散,粥香藥氣中有了另一種奇異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