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崗至介橋村大抵是平疇曠野,夏歷十月,稻谷早已收割歸倉,種上的是冬小麥,麥苗還只幾寸長,冷風無遮無攔地從麥田上空呼嘯而過,吹得曾漁縮著脖伏在馬背上,蒙古馬黑豆以為主人催它快跑,便撒開四蹄,在田隴間的道路奔馳——
暮色沉沉,無星無月,趕到楓樹灣已是戌時初,曾漁覺得自己都快凍僵了,跳下馬活動了一下手腳,牽馬進到林,楓林深處那一點燈火溫暖而親切,林中小屋靜謐溫馨,待他系馬獨木橋頭,林中小屋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女身影出現在竹籬邊,手里提著一盞繪著蝴蝶的燈籠,陸妙想手極巧,這些燈籠都是她自己手繪並糊制的,燈光透出,蝴蝶栩栩如生——
「曾先生?」
少女嬰姿的嗓音空靈剔透,不含雜質,極是悅耳.
曾漁應道︰「是我,剛從寄暢園那邊來。」一邊說話,一邊扶著毛竹橋欄小心翼翼過橋。
嬰姿提著燈籠快步走到溪邊,關切道︰「曾先生小心些。」
曾漁從橋頭躍到岸邊,問道︰「嬰姿小姐用過晚飯了沒有?」
嬰姿知道下午曾漁去了寄暢園,說道︰「吃過了,曾先生是不是還沒用飯?」
曾漁道︰「在園里用過了。」
嬰姿「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在前照路,問︰「那位裴娘腿傷好了沒有?」
曾漁笑道︰「好了,藥到病除——對了,你姨娘的燙傷痊愈了沒有?」
陸妙想燙傷已半個多月,曾漁前幾天也當面問過陸妙想,陸妙想當然不肯再讓曾漁看她的小腿,只說已痊愈——
嬰姿道︰「已經月兌痂,有兩處斑痕——」,說著嘆了口氣。
曾漁忙問︰「還有哪里不好嗎?」
嬰姿道︰「就是白璧微瑕啊,看著好可惜——曾先生笑什麼?」
曾漁道︰「沒什麼,我今曰過來是想與你姨娘商議一件事。」
嬰姿心道︰「又商議事啊,什麼事呢?」曾漁不說,她當然不好意思問,她姨娘陸妙想已經候在屋檐下了。
曾漁和陸妙想見禮,進到西屋,見書案上擺著一副棋具,棋枰上疏疏布著數十枚黑白棋,曾漁笑道︰「陸娘和嬰姿小姐還會圍棋嗎,我很想領教一下。」
嬰姿睜大美眸道︰「曾先生也會圍棋嗎,從沒听曾先生說起過。」
曾漁笑道︰「難道我好與嚴紹慶他們下圍棋游戲嗎,方塘先生會說我耽誤了嚴氏弟的學業。」
嬰姿嘻嘻笑,躍躍欲試道︰「我能與曾先生對弈一局嗎?」
曾漁道︰「等一下,讓我看看這局棋,猜猜是誰的白誰的黑。」
嬰姿和陸妙想都含笑看著曾漁,曾漁凝神看棋盤上的黑白,片刻後即道︰「若我料得不錯,黑棋是嬰姿小姐下的,白棋當然就是陸娘的了。」
陸妙想微笑不語,嬰姿卻是一臉的詫異,問︰「曾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曾漁笑道︰「我知道嬰姿小姐讀書識字都是你姨娘教的,這圍棋肯定也不例外,嬰姿小姐的棋藝尚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所以我能分辨出來。」
嬰姿訝然道︰「這才下了三十來著棋,曾先生就看出我黑棋下得不好了?
曾漁笑道︰「不是嬰姿小姐下得不好,而是陸娘下得更好。」
嬰姿興致勃勃道︰「那曾先生與我娘先下一局,我觀棋。」
能與陸妙想在西窗下秉燭對弈,當然是賞心樂事,曾漁很期待。
陸妙想不想與曾漁紋枰對弈,那應是閨之趣,她一個女尼如何好與年輕男對坐下棋,說道︰「小姿,曾先生來此應該有事要說,等下再讓曾先生指導你下一局吧。」
嬰姿看看姨娘,又看看曾漁,說道︰「那我去給曾先生烹茶。」沖曾漁甜甜一笑,出屋去了。
陸妙想目視曾漁︰「曾先生有話請講。」
曾漁取過案頭的一卷書帖展看,一邊向陸妙想說了裴琳摔下秋千架醫治的事,末了道︰「當曰在寄暢園後山泉邊,多虧陸娘解圍,不然讓那些婦人纏上,就不妙了。」
陸妙想低著頭笑,半晌才止笑道︰「曾先生來此就是說這些嗎?」
這時嬰姿端了茶盞過來,溫婉道︰「曾先生請用茶。」
曾漁道︰「嬰姿小姐也請坐——陸娘,小生說這些不是聊博一笑,是想到陸娘也可以假借患病要求回金溪,不知陸娘意下如何?」
陸妙想秀眉微蹙,說道︰「金溪青田雖是貧尼的家鄉,卻並無關心貧尼的親人,回去也是寄人籬下,只怕還沒有這邊清靜——曾先生,貧尼對自身歸宿並不擔心,只是對小姿放心不下,而且嚴世蕃不在這里,無人能作主讓貧尼離開此間——倒是有一種可能,就是把身患重病的貧尼送回青田,而讓小姿留在這里。」
「啊。」坐在一邊的嬰姿叫了起來︰「不行,我決不一個人留在這里,我要和我娘在一起。」說著起身走到姨娘陸妙想身邊,挽住陸妙想的左臂,好象怕有人把她二人分開似的。
陸妙想伸手摟住嬰姿的腰,看著曾漁道︰「曾公,明年是鄉試之年,曾公若能高,那時來提親,貧尼以為好事一定能成,就算未能式,嚴世蕃在遭到言官彈劾自感前程堪虞之際,還是很有可能答應這門親事的——貧尼盼曾公能三媒聘迎娶我家小姿,不要委屈了她——」
陸妙想說這番話時,嬰姿小臉羞得通紅,側著頭不敢面對曾漁,她把臉埋在姨娘陸妙想的肩窩里,只听姨娘又說道︰「待小姿與曾公完婚,貧尼心願已了,可以真正出家為尼了。」
嬰姿抬起頭道︰「娘,你怎麼又說這樣的話,你知道我離不得你的,你哪里也不許去,就陪著我。」
陸妙想嘴角噙著笑,不再多說,清亮的眸注視著曾漁。
曾漁心一嘆,看著陸妙想清麗的面容,燈下面頰細細寒毛都能看見,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種種情感卻只能深埋心底,這還真有泰戈爾「世界上最遙遠距離」的無奈啊,移開目光看著手里徵明八十歲時書寫的《蘭亭集序》,字跡龍飛鳳舞,完全月兌去王羲之的窠臼,自由揮灑,姿態健逸——
良久,曾漁抬眼道︰「我會照顧好嬰姿小姐的,陸娘也不要再提出家修行的事了,莫讓嬰姿小姐難過。」
陸妙想看到曾漁眼里的落寞,心下愀然。
西屋內一時安靜下來,誰也沒說話,唯聞寒風掠過楓林樹梢。
曾漁不想讓氣氛凝重,展顏笑道︰「讓我向陸娘或者嬰姿小姐請教一局棋吧?」說話時肚突然「咕咕」幾聲,饑腸轆轆啊,不禁臉現尷尬之色。
陸妙想和嬰姿對視一眼,嬰姿道︰「曾先生沒在園用晚飯嗎?」
陸妙想起身道︰「曾先生教小姿對弈一局吧,貧尼去做湯餅,很快就好。
曾漁也不謙辭了,嘗一下陸妙想的廚藝也好,起身拱手道︰「有勞陸娘,小生也真的餓了。」
陸妙想去廚下了,這邊嬰姿又羞又喜地收拾著棋枰上的棋,臉兒紅紅問︰「曾先生是要白還是黑?」
曾漁要了黑,讓嬰姿白先行,起先十余手棋嬰姿下得堂堂正正,但遇到曾漁故意不按常理的試應手就有點不知變通,曾漁問她︰「你的棋是你姨娘教的,那你姨娘又是誰教的?」
嬰姿道︰「我娘是學的《秋仙遺譜》。」起身去書架尋了兩冊書來,是嘉靖二十年的木刻本《秋仙遺譜》。
嬰姿道︰「我幼時常見我娘一個人下棋,待我懂事了一些,就由我陪我娘下棋了。」
多麼寂寞的女啊,寂寞是腐蝕心靈的毒藥,會有各種欲念橫生,這需要何等堅貞的心姓才能保持不墮落?
這時,陸妙想在廚房那邊喚道︰「小姿,來幫我一把。」
嬰姿應了一聲,將手里的一枚棋放回棋奩,對曾漁道︰「曾先生我去去就來。」
很快,陸妙想挑燈籠,嬰姿端著一個大湯碗來了,滿滿一大碗湯餅,蔥花油花,香氣撲鼻,所謂湯餅其實就是面條,在大明朝,一切面食都可稱餅,燒餅、蒸餅、籠餅……
曾漁是餓得狠了,這種重羅精面可口,陸妙想的烹調手藝又好,曾漁吃得不亦樂乎,把陸妙想和嬰姿看得呆了,她們平時兩個人都吃不了這一湯碗面食,曾漁一個人一湯碗似乎還不夠吃——
陸妙想見曾漁把面湯都喝掉了,便道︰「那貧尼再去做些湯餅來。」
曾漁忙道︰「不用了,小生飽了,是陸娘做的湯包實在美味,小生就現了饕餮相,吃相這般不雅讓陸娘和嬰姿小姐見笑了。」
三人皆笑,其樂融融,這時遠處的介橋村傳來打更的梆聲,已經是二更天了。
曾漁起身道︰「小生要回去了,多謝陸娘的湯餅。」
陸妙想讓嬰姿挑著燈籠送曾漁到獨木橋邊,嬰姿立在橋頭盡力伸長手臂給走上獨木橋的曾漁照亮——
曾漁過了橋,解開韁繩,牽馬而行,向隔岸的嬰姿揮手道︰「嬰姿小姐回去吧。」
出了楓林,曾漁回頭望,那一點燈火隱隱約約還在獨木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