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聖主在東征戰局不利的情況下,實施段振遺策,則七月之後的東征戰場必將出現新的變化。」李風雲簡要述說了段振遺策的來歷和內容之後,非常嚴肅地告誡李密,「如此一來,在冬天來臨之前,聖主都有機會攻克平壤,結束東征,所以,你們切莫盲目樂觀,一旦做出了錯誤的決策,招致雷霆打擊,則後果不堪設想。」
李密相信了。
他知道東征之前,樞在東征策略上曾發生了激烈爭執,政界和軍界的大佬們從各自的立場和利益出發,各執一詞。政界大佬注重東征的長遠效果,東征的目標是維護持南北之間的長久和平,打高句麗不過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手段而已,為此他們認為在戰爭摧毀敵人是次要的,彰顯絕對實力對北虜形成巨大威懾才是主要的。而段振做為軍界大佬,明確反對在戰爭使用外交手段,明確反對步步為營、穩扎穩打的攻擊方式,堅持以武力摧毀高句麗,堅持速戰速決,只要以雷霆之勢擊殺了高句麗,則必能實現威懾北虜之目的。但在最高決策層,軍界大佬太少,所以這場爭論以政界大佬們的勝利而結束東征開始後,段振到前線領兵,變相地被皇帝和一幫政界大佬們「驅逐」出了決策層。
從這一政治背景推斷,段振臨終之前,的確有可能上奏皇帝和樞,再一次闡述自己的東征策略。然後再從當前東征戰場的不利局面推斷,皇帝和樞為了逆轉形勢,為了能在今年結束東征,也的確有可能把攻克平壤的最後希望寄托于水師。但水師實力有限,必須水陸夾攻,必須讓陸路大軍在預定時間內殺到平壤城下,為此皇帝和樞只有實施段振遺策。軍方統帥們的立場大多與段振相近,雖然實施這一計策的時機已經過去了,但高句麗實力有限,土水陸大軍聯手夾擊,攻克平壤的希望還是很大,所以軍方統帥們的確有可能行險一搏。
只是遠征軍一旦實施此策,今年的東征戰場必將在七月之後發生重大變化。遠征軍若順利攻克平壤,皇帝和樞也就如願以償的實現了在年內結束戰爭的目標,隨即也就能騰出手來整頓東都政局了。而東都卻失去了威脅皇帝的手段,極度被動,到那時若齊王楊喃與皇帝對抗,則必死無疑,反之,若齊王楊喃毀于陰謀,則皇帝必定對陷害齊王的人大打出手,毫不留情。
李密思考了很久,反復推演,逐漸認同了李風雲的意見。假若東征戰場正如李風雲所說的那樣發生變化,在結果不可預測的情況下,匆忙做出決策把齊王楊喃打倒了,則楊玄感及河洛貴族集團有遭到皇帝瘋狂報復的危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事萬萬不能于,得不償失啊。
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論李風雲的野心有多大,也不管他接下來要于什麼,假若他是宇述的棋,並且始終與東都的宇兄弟保持著密切聯系,可以得到東征戰場的重要機密,那麼他此次進入原擄掠通濟渠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發展壯大,還有可能以身為餌,把所有反對改革的保守貴族,所有陰謀對付皇帝和改革派的政敵,統統誘進陷阱,徹底暴露出來,以便東征結束後開始血腥屠戮。
如果這一設想成立,李密暴露了,李氏家族要受到連累,楊玄感和在這次通濟渠危機沖在最前面的穎汝貴族要受到打擊,後果的確非常嚴重。
突然,李密想到了一個關鍵點,李風雲支持齊王楊喃繼承皇統。難道宇兄弟要仿效他們的父親宇述,要在皇統之爭大顯身手,以此為契機東山再起,把宇氏的輝煌代代傳承下去?
自大業三年榆林事件兄弟兩人被罪黜為奴後,仕途就徹底斷絕了,除非出現奇跡,除非立下驚天功勞,否則絕無可能東山再起,而兄弟兩人假若就此沉淪一蹶不振,必將影響到家族的未來,一旦宇述辭世,家族的頂梁柱倒了,權勢輝煌不再,那麼可以想像,家族必然急劇衰落,敗亡之期指日可待。以宇述現在炙手可熱的權勢,他不可能不為兒孫、不為家族的未來考慮,而從宇兄弟的立場來說,若想東山再起,唯有利用父親的權勢,一旦父親不在了,他們也就永無出頭之日了。那麼,宇兄弟的東山再起之路在哪?很簡單,宇述的成功就是最好的範例,輔君之功便是驚天功勞,而當今距離儲君位置最近,距離皇帝寶座最近的皇,便是齊王楊喃,所以,只要能輔佐齊王楊喃入主東宮,只要竭盡全力幫助齊王楊喃繼承皇統,那麼宇兄弟必能東山再起,宇家族必能再創輝煌。
李密越想越是惶恐。事已至此,反正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于脆與李風雲攤開了說。雙方本來就是互相利用,只要彼此價值存在,合作就不會斷。既然有合作,攤開了說也不是壞事,或許還能增加彼此之間的信任。
「如果段振遺策確實存在,那就是樞最高機密。」李密問道,「但某不知道此事,東都也沒有傳出這方面的消息,所以你若想說服某,繼續保持我們之間的合作,就必須告訴某,你這個消息來自何處?」
這次輪到李風雲吃驚了。李密當真不知道此事?東都也沒有傳出這方面的消息?就連禮部尚書楊玄感都不知道段振遺策?李風雲意識到自己魯莽輕率了,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利用這個機密震懾一下李密,一邊繼續維持雙方之間的合作,一邊拖延與齊王楊喃決戰的時間,以此給聯盟贏得更多時間擄掠通濟渠,讓聯盟實力更強一點,讓聯盟諸軍在生死危機的壓迫下更快形成戰斗力。然而,李密竟然不知道段振遺策,這就是雞同鴨講了,段振遺策成了空穴來風,不但無法震懾到李密,反而讓他產生誤會,以為自己用這種荒誕不經的方式來蓄意破壞雙方之間的合作。
李風雲面無表情,表現得很冷靜,很沉穩,很自信,但心里卻劇烈翻騰,尋找挽救之策。段振遺策不是謊言,但李密誤卻以為它是謊言,這就麻煩了
李密看到李風雲沉默不語,躊躇猶疑,斷定他不會透露實情,于是毫不猶豫的乘勢追擊,「你這個消息是不是來自東都?」
李風雲疑惑了,不知道李密何以會產生這種猜測。
「是不是來自宇氏?」李密咄咄逼人,繼續追問。
李風雲更疑惑了,但旋即豁然頓悟,立刻便猜到了原委,知道了李密的推演思路,心里頓時有了主意。李密誤會了,這是好事,要的就是他的誤會,這樣自己才能將計就計,從容籌劃。
「某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個消息絕對不是來自宇氏。」李風雲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某與宇氏仇深似海,勢不兩立,總有一天,某要滅了宇氏滿門,屠盡宇氏族,以報血海深仇。」
李密愣住了,被李風雲這番咬牙切齒的話搞得頭暈。難道某錯了,之前所有的推演全部都是錯的?李風雲為何否認?是不是害怕秘密泄露,遂以這種夸張的方式來極力掩蓋?
李風雲心知肚明,他可以將計就計,讓李密深陷誤區,但絕對不能承認與宇氏有聯系,這關系到了自己未來的發展。歷史的大潮不可逆轉,宇氏終究要走向遺臭萬年的不歸路,自己一旦與宇氏扯上莫須有的關系,將來百口莫辯,所以必須把李密的誤會引向另一個方向。
李密心思電閃,瞬間又做出了種種推演。如果李風雲是宇氏的仇敵,那麼依據大業三年榆林通敵走私一案,依據宇述不遠萬里要將其羈押至東都,而突厥人又一路追殺等諸多關聯事件來推演,李風雲極有可能是宇述政敵在暗布下的一顆棋,甚至有可能正是他揭開了宇兄弟通敵走私的黑幕,而且他手至今還握有很多足以置宇氏于死地的秘密,所以他才成為宇氏和突厥人共同誅殺的對象,所以李風雲才與宇氏仇深似海,勢不兩立。
這個推演如果成立,首先就要尋找宇述的政敵。
宇述的政敵太多了,過去的「太黨」成員,以高潁、宇弼和賀若弼為首的先帝遺臣,也就是老保守派,還有現在以關隴本土貴族、河洛貴族為核心力量的新保守派,而在這些政敵,目前深得皇帝信任又身居最高決策層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黃門侍郎裴世矩,他是先帝朝的樞重臣,聖主登基後一度被貶黜到西北,後來獻了經略西北之策,再獲聖寵,遂東山再起,還有一個是納言蘇威,他也是先帝朝的樞重臣,同時也是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政治領袖,他的聲望和影響力太大,尤其自高潁、楊素等開國老臣死去後,他已經成為碩果僅存的打個噴嚏都能影響到土政壇的開國元勛。
像蘇威這種政治元老,聖主不用不行,政治上講究的是妥協,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是制衡之道,但用了又倍受掣肘,畢竟決策層的保守力量如果過大,必然阻礙改革的加速推進,所以蘇威這些年起起伏伏,卻始終屹立不倒,原因就在如此。大業三年的榆林一案,時為尚書左僕射的蘇威就是參與者之一,斗爭失敗後,高潁等老臣慘遭誅殺,而蘇威被罷官,撿了一條性命,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演,聖主和宇述之所以沒有誅殺蘇威,是因為他手握有更多足以威脅到宇述存亡,甚至是嚴重威脅到南北關系的秘密?而這些秘密的提供者,是不是就是李風雲?由此李風雲的身份也就出來了,他可能是秘兵。
在權力高層,秘兵是一個特殊的存在,編制上隸屬軍方,但為政治而搏殺,直接听命于樞高層,服務于土的國防外交大戰略,戰場便是長城以外的廣袤外疆,所以每一個秘兵都是百戰悍將,每一個秘兵都熟悉軍政事務,而如此之高的個人素質,還有對土的絕對忠誠,導致秘兵清一色出身高等貴族。試想,如果你沒有良好的精英教育,沒有深厚的化底蘊,沒有自小追隨家長者征戰沙場的經驗,沒有身居廟堂耳濡目染錯綜復雜血腥殘酷的政治斗爭,你怎麼可能具備入選秘兵的基本條件?
如果李風雲是秘兵,是直接听命于高潁、宇弼、賀若弼、蘇威等持保守立場的開國元勛的秘兵,是宇述的敵人,是皇帝和改革派的敵人,那麼之前許許多多的不解之謎也就有了合理的答案。
「你是關隴人?」李密突然問道。
秘兵肯定出身高等貴族,但高等貴族的弟太多了,嫡出庶出、直系旁系、主房偏房、本堂分堂,數不勝數。就以山東第一豪門崔氏為例,它有清河崔和博陵崔,再枝枝的擴展下去,即便是崔氏自家弟,如果不看族譜,都不知道崔家有多少人,都分布在哪些地方。關隴豪門世家也是一樣,比如隴西成紀李氏,追本溯源到西漢飛將軍李廣,有一千多年歷史,即便從李賢、李遠、李穆三兄弟崛起開始算起,也有近百年時間,其直系弟都有好幾百。所以李風雲只要不說出自己的真正來歷,李密根本無從猜起,但李密實在是太好奇了,轉而求其次,先確定李風雲的籍貫,由此來進一步縮小推演和猜測的範圍
「某是不是關隴人並不重要。」李風雲正色說道,「重要的是,不論東征勝負如何,也不論東都政局如何變化,土都迫切需要一個儲君。」
李密意識到問題嚴重了,思維頓時有些混亂,情緒煩躁不安。如果李風雲背後的勢力,決意支持齊王楊喃入主東宮,那麼自己和楊玄感的秘密謀劃十有八要失敗。這絕對不行,這一次的機會千載難逢,不惜代價也要在通濟渠戰場上摧毀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