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白衣女子獨自而坐,翟讓、單雄信分守一側車門,徐世勣則跪坐于車廂中間。
白衣女子沉默不語,也沒有任何懼怕之態。
三個大男人非常緊張,呼吸粗重,倒不是因為與一位尊貴女子擠在同一個車廂內,而是因為事態的發展已經徹底失控,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是生還是死,他們一無所知,只能等待上蒼的裁決。
李風雲的殘忍和血腥,讓三人驚駭不已,心生懼意,對他的的態度,也由之前的欣賞和敬佩逐漸轉為忌憚和畏懼。如此恐怖人物,根本不是他們所能掌控和利用的對象,相反,他們感覺自己正與一只吃人的惡狼共舞,感覺自己似乎打開了地獄的門,從里面放出一個荼毒生靈的惡魔。此時此刻,這個惡魔正在驅車狂奔,正在拼命逃離白馬城,看上去他似乎掌控了局勢的主動權,但實際上他已陷入四面包圍,插翅難飛了。
困獸猶斗,李風雲決不會束手就縛,他的血腥殺戮可能會引發一場驚天風暴,而這場風暴可能會摧毀數以千萬計的無辜生靈。
翟、單、徐三人已經無力阻止事態的惡化,白衣女子亦是如此,她或許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能不在乎其他人的生死,為此她懊悔不及,她至此總算理解了身邊之人為何百般阻止自己與低賤之輩乃至江湖任俠之間的來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同階層的人對這個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和看法。或許在她而言,幫助一下徐世勣不過是順手之勞,也可以彰顯一下自己的實力,滿足一下自己叛逆的心理,但結果卻讓人絕望,絕望到世界之大卻無自己的立錐之地,就像有個死神在追逐自己,不論身處廟堂之高還是身處江湖之遠,都無法擺月兌死亡的陰影。
「徐大郎,你背叛了兒。」白衣女子突然說話,怒不可遏,「你這個無恥的逆賊,兒不會饒恕你。」
徐世勣抬頭看了她一眼,目露掙扎之色,但旋即恢復平靜。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事實上雙方誰也沒有背叛誰,只是所處階層不同,立場不同,雖然有共同之願望,但這種願望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卻嬗變成了一場噩夢。
「今日某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你之安全。」徐世勣鄭重發誓,「某決不會讓他傷害你。」
「你能阻止得了那個惡魔?」白衣女子嗤之以鼻,鄙夷說道,「若你能阻止他,還能讓兒的內府血流成河?」
徐世勣羞愧低頭,無顏以對。
「大郎,生死時刻,你還胡思亂想?」單雄信看出了白衣女子的險惡用心,突然厲聲暴喝,「若沒有白發兄弟,你我早已身首異處,哪里還有一線生機?」
徐世勣心神震顫,雖有所醒悟,但一夜間,從天堂墮落到地獄,那種巨大的足以將人的精神撕裂和崩潰的反差卻給了他前所未有的痛苦。從今往後,俺就要像白發刑徒一樣四處逃亡,像他一樣凶惡殘忍,像他一樣濫殺無辜,像他一樣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惡魔,曾經的理想、抱負、幸福和快樂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如牲畜一般的求生本能。
翟讓望著頹喪的徐世勣,感同身受。實際上他心里的落差更大,他是沒落貴族,曾夢想重振家族,但事違人願,他不但未能重振家族,反而把家族推向了死亡的深淵,從今往後的他,只能為生存而殺戮。再看看眼前的白衣女子,想到她輝煌的家族,顯赫的權勢,他的心便被嫉妒和憤恨所沾滿。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什麼崔氏就能霸佔中土第一世家的位置?就能在歷朝歷代的更替中始終掌控著巨大的權力和財富?自魏晉以來,門閥士族牢牢把持著中土的統治權,霸佔著中土的權力和財富,奴役著中土千千萬萬的平民,這又是何等的不公?
「大郎,振作起來,今日必須活著殺出去。」翟讓大喝一聲,厲聲叫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憑著手中的刀,我們也能殺出一片天地。」
徐世勣沒有選擇,他唯有與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唯有與殺戮為伴,唯有為一腔熱血而戰。
徐世勣緩緩抬頭,目光毅然堅定。
就在這時,車外傳來李風雲的狂吼,吼聲里帶著激動和興奮,「兄弟們,坐穩了,我們出城,出城……駕……」
健馬狂奔,軺車轟鳴,白發長吼,一行人如咆哮猛虎,沖出了樊籠。
樊籠是沖出來了,更大的危機也就來臨了。城內地形狹窄,大家面對面,各方勢力迫于崔氏的權勢只能讓步和妥協,不敢與其公然對抗,但到了城外,在漆黑的夜里,大家就沒有顧忌了,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李風雲已經想到了,崔九也想到了,翟、單、徐雖然有所估猜但因為過于迷信崔氏的權勢,對此估計不足。
馬車剛剛沖出吊橋,沖上連接津口的大道,崔九就舉起了馬槊,親信護衛與鷹揚騎士立即打馬狂奔,沿著大道兩側風馳電掣,轉眼便把馬車包圍住了。
李風雲夷然不懼。人質在他手上,他怕啥?馬鞭高舉,凌空抽動,厲嘯聲中,健馬連聲痛嘶,奔行的速度驟然加快。
崔九催馬趕上,縱聲狂呼,「惡賊,某已信守承諾,將你安全送出城外,即刻放了人質!」
李風雲置若罔聞,只顧催馬狂奔。此刻他已在前車輿上站了起來,曲腰彎背,全身繃緊,猶如一張拉滿的強弓,充滿了無窮力量。隨著馬車速度的加快,顛簸的越來越劇烈,他的滿頭白發在厲嘯狂風的吹拂下漫天飛舞,狂野而彪悍,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
崔九望著他的背影,似曾相識,倒不是見過其人,而是讓他想起了邊陲塞外,想起了那些常年累月鎮戍邊關的將士,想起了那些在塞外大漠上與北虜浴血奮戰的勇士,他們便具有這種狂野而彪悍的氣質,他們縱馬飛馳時的勃勃英姿讓人永世難忘。難道,他來自邊陲?他曾是一名鎮戍邊關的銳士?
「逆賊,不要背信棄諾,快快放了人質!」崔九舉起了馬槊,做出了攻擊之勢。
「勿要聒噪!」李風雲怒聲吼道,「出了城,某便陷入包圍,你以為某一無所知?你若想保全人質,就叫四周伏兵統統撤走,或者護住馬車,疾馳三十里,然後某走某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光道。」
崔九大怒,咬牙切齒,「逆賊,有朝一日若栽在某手上,某讓你生不如死!」
李風雲怒氣更大,冷森森的吼道,「你若再聒噪,某便毀了她的臉,砍了她的腿,不但讓她生不如死,還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崔九臉色鐵青,幾乎被怒火焚燒得失去理智,但李風雲的威脅卻迫使他不得不冷靜下來。十二娘子乃千金之軀,此次即便能將其安全無恙的救下,自己的前途也完了,唯一能保全的大概也就是這條性命,但是,假若十二娘子受了傷,哪怕是破了一點皮,不要說自己這條性命保不住,恐怕整個家族都要受到連累。
算了,事已至此,意氣之爭毫無意義,既然已經受辱了,性命又被這幫惡賊所挾,那就干脆「配合」到底,最起碼能救回一個完整無缺的十二娘子。
崔九閉上眼楮,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伸手從馬背上的革囊中拿出了牛角號,「嗚嗚」吹響,命令麾下親衛,命令鷹揚騎士,成戰斗隊列,前後左右護住馬車,確保馬車和馬車里面人質的安全。
轉眼就已臨近白馬津口,飛馳在最前方的護衛看到津口通道竟然被路障所阻,路障之後密布津口守衛和青壯雜役,擺明了就是堅決不讓賊人由津口逃入大河。護衛急忙吹響報警號角。
李風雲听到了報警號角聲,隱隱約約透過津口方向的火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眼里頓時殺氣暴射,嘴角處更是露出一絲鄙夷的笑紋。
「大郎,津口道路斷絕!」李風雲猛然回頭,沖著車內一聲斷喝,「去哪?」
翟、單、徐三人互相看看,目露驚色。不論劫獄計策怎麼改,最後逃亡的路線都是由白馬津上水路。徐氏是大河南北的水上「霸主」,只要上了水路,那便是天高任鳥飛,重獲自由。
「阿兄,上水路,一定要上水路。」徐世勣沖著車外吼道,「唯有上了水路,我們才能擺月兌追殺。」
「那就沖過去!」李風雲不假思索地叫道,「我們沖過去,沖!駕……」
「不!不要沖!」崔九大驚失色,急忙阻止。津口方向已經設下重兵,強行沖擊必然帶來血腥殺戮,混戰之中誰能確保人質的安全?「向西,向西轉,由白馬山轉道靈昌,某確保你們安全進入水路。」
李風雲果斷轉向,驅趕馬車向白馬山飛馳。崔九已經妥協,他相信崔九決不會拿自己和親族的性命做賭博。
一行人剛剛轉向,就听到從河堤大道上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顯然有一隊騎士正風馳電摯而來。
崔九臉色驟變,舉號連吹,「列陣!迎戰!迎戰!」
「來了,終于來了!」李風雲哈哈大笑,轉頭沖著車內喊道,「小心流矢,準備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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