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下,高崗上,李風雲負手而立,白袍翻飛,白發飄舞,淵渟岳峙,英姿勃勃。
徐世勣站在他的身邊,神情憂郁,眉宇間陰霾重重。
「這里就是瓦崗?」
李風雲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幾分疑惑,幾分新奇,似乎還有一絲失望。
「瓦亭。」徐世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糾正道,「自古以來,這里就叫瓦,屬于古衛國之地。其歷史悠久,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與白馬津的歷史基本相當。當然,白馬津名氣大,震爍古今,而瓦亭就籍籍無名了。」
李風雲笑了起來,他轉身望向徐世勣,笑得愈發厲害。
「阿兄因何發笑?」徐世勣奇怪地問道。
李風雲伸出右手,用力拍了拍徐世勣的肩膀,又抬手指指附近的沙丘、樹林、湖泊、葦蕩,「從今日起,你,還有這片古老的土地,都將載入中土史冊,流傳千古。」
徐世勣愣住了,不知說什麼好。你這是嘲諷俺,還是又瘋癲了?現在俺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哪里還有豪情壯志去流傳千古?
「阿兄豪邁,俺佩服。」徐世勣敷衍了一句。
「你不要以為某在說瘋話。」李風雲大笑道,「你牢牢記住某今日說過的這句話。幾年後,當你雄霸中原,再回過頭來看看這片土地,便知道某所言不虛了。」
徐世勣苦笑不語,心情愈發沉重。雖不知道你的來歷,但你為賊多年,早已一無所有,當然可以隨心所欲,率性而為,而我羈絆甚多,這也掛念,那也放不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舉步維艱。
「不要想許多。」李風雲望著天際間紅彤彤的朝陽,目露沉醉之色,仿若整個身心都沐浴在詳和陽光之中,徜徉在溫暖的異域世界里。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想怎麼做,那就怎麼做,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也不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自己一定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李風雲說到這里,似有所慷慨,「人這一輩子很短暫,眨間眼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所以要珍惜每一天每一刻,不要留下任何遺憾,這樣即便下一刻驟然死去,也是坦坦蕩蕩,無怨無悔。」
徐世勣靜靜地听著,默默地沉思著,心里的陰霾在陽光照撫下漸漸散去,流淌在心靈間的憂郁也隨著心境的開闊而漸漸淡去。
李風雲舉步而行,白發隨風而舞,高大彪悍的背影在朝陽映射下散發一股威猛狂暴之氣,仿若凜然不可侵犯的戰神,讓人油然生出敬畏和崇拜之心。
徐世勣望著那道威武而飄逸的背影,腦海中不禁掠過當日在白馬奪命狂奔的一幕幕,尤其最後李風雲驅馬沖出山崖墜入大河,那義無反顧、慷慨赴死、堅毅剛烈、白發飛舞、英姿勃勃之背影,更是深深烙刻在了他的心里,永世不忘。那一刻,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智慧和信任,還要有信念,堅定的可以戰勝自己、戰勝敵人、戰勝世間萬物的必勝信念。
徐世勣自問換了是自己,或者是翟讓和單雄信,都不可能像李風雲那樣殺伐決斷,那樣以無堅不摧之勢從重重包圍中勝利大逃亡,因為缺少必勝的信念。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四個人逃至瓦亭商議求生之策時,發生了激烈的爭論,而爭論的重點便是做小賊還是做大賊。
所謂小賊,顧名思議就是偷雞模狗的宵小之輩,即便你有能力把小賊做到了極至,那也不過是個黑道大佬,既見不得光,也沒有安全保障,更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沖擊,身前身後也都月兌不了一個賊名。所謂大賊,便是舉起義旗,公然宣稱推翻皇帝,摧毀政權,繼而自立為王,稱霸一方,而大賊做到極至便是有望成為中土之主,差一些也能封侯拜相,做個一方諸侯。當然了,造反失敗了,那必死無疑,但與做個小賊苟且偷生的命運相比,兩者卻有天地之懸殊。若不能流芳百世,那便遺臭萬年。大丈夫頂天立地,理應干一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豈能與蟻螻一般躲在陰暗的角落里苟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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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亭緊鄰黃河,距離黃河不足百里。
其東北方向是白馬城和白馬津,相距亦不足百里,而順河而下幾十里便是河北重鎮黎陽城。
其東南方向則與南運河通濟渠相望,兩地相距兩百余里。
其西北隔黃河與北運河永濟渠相望,直線距離不過百里之遙。
瓦亭就處在南北走向的通濟渠和永濟渠,以及東西走向的黃河和濟水,共四條水路的結合部。假若以東都為點,以南北走向的通濟渠和永濟渠為線,連在一起便是一個巨型「喇叭」,而瓦亭就在這個巨型喇叭口外。再以東都為點,以東西走向的黃河和濟水為線,連在一起則類似于一個長達千余里的巨型大角號,而瓦亭就處在這個大角號的前端點。
所以瓦亭的地理位置還是不錯的,不但與東都這個繁華的大京畿地區毗鄰,還處在大河和大運河的交通樞紐上,應該也是個興旺之地。然而,事實卻正好相反,如此一個地理位置極佳之地,卻因為毗鄰黃河、濟水兩大水系,飽受水患之苦,而白馬這個黃河下游的堅固「砥柱」,因為在黃河每一次改道當中都承受了來自中上游咆哮洪水的巨大沖擊力,導致泥沙淤積,水位上漲,使得滎陽到白馬這一段的黃河南部地區,在每一次水患中都成了重災區。
因為黃河頻頻泛濫,使得這一地區土嶺起伏,樹木叢生,溝河縱橫,水鳥成群,蘆葦遍野,人煙荒蕪,而瓦亭因地勢較低,其環境更為惡劣。今年雨季黃河又爆發了大洪水,沿河十幾個郡縣受災,本就屬于黃泛區的瓦亭則變成了一片汪洋。如今洪水退了,瓦亭由汪洋變成了沼澤,其範圍多達二十余里,雖然距離白馬、韋成、靈昌、胙城、匡城都近在咫尺,卻無路可通,就算東郡官府知道翟讓等人逃進了瓦亭,也只能望「洋」興嘆,徒呼奈何。
不過,對于東郡的黑道豪強來說,瓦亭卻是個天然的避難所。以翟讓為首的東郡黑道諸雄,為自己所留的最後一條退路,便是避難瓦亭,所以他們已經暗中經營瓦亭很多年,在其中一些地勢較高的山崗上修建了簡易房屋,在一些水上樹林中搭建了簡易棚屋,在水草茂盛的湖面上停泊了一些漕船,並囤積了一定數量的粟絹等生活物資,還豢養了一批遭官府通緝的盜賊為死士。
翟讓出事之後,避難于瓦亭的人驟然增多,不但翟氏的家眷親族從四面八方趕來以逃避牢獄之災,就連與其關系密切的門生故舊也紛至沓來暫避「風頭」,于是短短時間內,瓦亭就人滿為患了。好在翟讓的人脈強,兄弟多,諸如離狐徐氏、曹州單氏都是他的「堅強」後盾,可以迅速解決這些生活上的困難,但生存上的危機就無力解決了,而且因為彼此牽連太深,這些「堅強」後盾所面臨的危機也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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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亭最高的山崗上有一片房屋,因為當時修建的目的是囤貨和藏人,所以造出來的房子實際上就是大倉庫。現在翟氏整個家族近百號人就住在這個大倉庫里,而囤積的貨物則因地制宜變成了隔斷用的「屏風」。
李風雲與徐世勣沒有住在大倉庫里,而是在靠近湖邊的樹林里扎了一個帳篷暫作住所。
對于盤駐在瓦亭里的河南群賊來說,李風雲是個外人,徹頭徹尾的外人,彼此沒有任何信任可言,而與李風雲一起同生共死逃出來的翟讓、單雄信和徐世勣最初的目的也只是想利用他,現在成功逃出來了,理所當然要「榨干」他的全部價值,所以說彼此的信任也極其有限。
李風雲拒絕住進大倉庫,翟讓也沒有強留,出于維持雙方最基本的信任需要,徐世勣主動提出與李風雲住在一起,而李風雲也沒有拒絕。今天早上兩人在湖邊散步歸來,便接到翟讓的邀請,到大倉庫里共進早餐。
到了庫房,李風雲看到翟寬、翟讓兄弟和單雄信都在,還有翟讓的同窗賈雄,以及翟寬的門生同鄉人王儒信,另外他還看到了幾張陌生面孔,而那些陌生人顯然听聞了這位白發刑徒的故事,每個人的眼神里都充滿了敬畏和戒備,一個個表現得既恭謹又有意識的保持著距離。
翟讓主動向李風雲介紹︰這些都是歃血盟誓的道上兄弟,義無反顧的參加了白馬劫獄,對你我都是有恩之士,其中有濟陽的王要漢、王伯當兄弟,外黃的王當仁,韋城周文舉,還有雍丘李公逸,都是東郡及其周邊地帶的豪強,今日共聚瓦亭,便是為了議定生存之策。
李風雲傲然而立,在翟讓的介紹中,依次向王要漢、王伯當等人頷首為禮,算是感謝所謂的「有恩之士」。王要漢等人雖然覺得李風雲頗為傲慢,但人家有傲慢的資本,再說他們在劫獄過程中都被安排在城外接應,談不上對李風雲有什麼「恩」,即便是李風雲的這一虛應之禮,也是受之有愧。
眾人坐定,翟讓開口便說,「某接到消息,濟陰郡府于昨日緝捕了單氏全族,現正押往白馬。某等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去救人。」
李風雲皺皺眉,不動聲色的瞥了面色陰沉的單雄信一眼,又看看神態堅決的翟讓,暗自冷笑,這明明就是一個陷阱,瓦崗人若是跳下去,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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