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罷免順政公董純左驍衛將軍職,將其逐出了軍隊,又免除其檢校彭城太守職,改為汶山郡太守.
汶山郡在哪?在巴蜀西北方向,窮山惡水,不毛之地。這對威名顯赫、位高權重的董純來說,等同于政治「放逐」了。董純倒了,雖然他的政治對手沒有將其打入地獄,但也達到了將其逐出軍隊,遠離政治中樞的目的。
董純的倒台,讓關隴隴西貴族集團的實力遭到了重創,而董純之所以倒台,主要原因不是徐州賊禍亂通濟渠,而是皇統之爭的政治余波。董純做為支持齊王楊暕入主東宮的主要大臣之一,在東征即將開始之際,皇帝和以改革派為首的中樞,當然要尋個機會把他貶黜了,以免給國內政治局勢埋下不可預料的隱患。
董純被貶,對中土頂層權貴來說,是政治斗爭的結果,而對中土高級貴族官僚來說,在不考慮政治因素的情況下,首要教訓是,自己份內的事一定要做好,否則即便你背後的靠山很大很硬,但給人抓住了把柄,落人口實,讓你的靠山很尷尬很沒面子,他還會保你嗎?早一腳把你踹到底了。
齊州賊重回齊郡,魯郡的危機算是緩解了一部分,段文操也能喘口氣了,雖然這與張須陀的初衷大相徑庭,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張須陀卻因此贏得了與以段文操為首的齊魯貴族集團的合作。這種合作關系,相比剿賊後所帶來的一系列嚴重後果,其給張須陀所帶來的利益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張須陀親自趕到瑕丘拜會段文操。
段文操感覺張須陀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你先打了我一個巴掌,現在又來給我一個甜棗,當我是痴人啊?不過既然合作了,這點閑氣爭了就沒有意思,顯得小家子氣,沒有度量。段文操宴請了張須陀,然後便透漏了董純被貶黜的消息。這個消息目前還沒有傳遞到各郡縣,不過段文操的哥哥在中樞,類似這種消息還是可以先透漏一下,無關乎機密嘛。段文操的意思很直白,做為關隴人,在齊魯這塊地盤上謀利益,必須要贏得齊魯人的合作。
董純就是個例子。徐州賊禍亂通濟渠,還劫掠了整整一個船隊的重兵,而尤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徐州賊帶著這整整一個船隊的重兵,竟然從董純的圍追堵截中逃了出去,千里迢迢挺進了蒙山,這背後若是沒有徐州人暗中幫助,怎麼可能?同樣,齊州賊舉起造反,這背後也是有原因的,並不是大家所口口相傳的什麼反徭役、反賦稅,什麼賑濟不力,那都是扯淡。
試想中土的普羅大眾歷經了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戰亂,一代又一代人在年復一年的戰爭中艱難煎熬,忍受了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巨大痛苦,如今好不容易統一了,好不容易過上了安寧的生活,誰不珍惜?千萬不要小覷了中土普羅大眾對痛苦和貧窮的忍耐力,不要小覷了中土普羅大眾對和平統一的渴望和期待,不要小覷了中土普羅大眾對保家衛國的熱情和激情。之前的西征也罷,即將開始的東征也罷,都是對外戰爭,都是為了遠征蠻夷,為了邊陲的穩定,為了中土的安危,為了中土的和平統一大業,為了普羅大眾的福祉,所以,真正支持對外戰爭,以飽滿熱情投入到對外戰爭中的,恰恰是中土的普羅大眾。
當然,中土以舉國之力發動東征,必然在某些地區的賦稅征繳和徭役征調上有所加重,會給一部分普羅大眾帶來沉重的負擔乃至痛苦,但普羅大眾都知道這是短暫的,是可以忍耐、可以克服的,未來是可以期待的,今日在和平統一基礎上所進行的對外戰爭給普羅大眾帶來的痛苦和絕望,與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戰亂所帶給中土普羅大眾的痛苦和絕望,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所以,山東地區包括大河南北乃至徐州地區爆發的叛亂,其真正的原因是反東征。
誰反對東征?不是中土的普羅大眾,不是期待永久和平和統一的中土的普羅大眾,而是中土的貴族集團,是統治著中土、分享著中土權力和財富的貴族集團。
貴族集團為何要反對東征?因為改革,因為隨著中土的和平統一,中土的政治不可逆轉地由門閥士族政治向中央集權政治發展。
在門閥士族政治中,執掌中土權力和財富的是門閥士族,而在中央集權政治中,執掌中土權力和財富的是皇帝,是中央。從權力和財富的角度來說,門閥士族政治中,門閥士族完全控制著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最大的權力和最多的財富,而在中央集權政治中,皇帝和中央完全控制著權力和財富的分配,為了確保和平統一,必然要削弱門閥士族的權力和財富,于是,最尖銳最激烈最根本的矛盾就出現了。
皇帝和以改革派為首的中樞,所進行的西征、東征等一系列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其名義上是為了打擊外虜,保護中土,維護和平統一大業,實際上是為了建立武功,增長皇帝和中央的權威,同時利用戰爭緩解內部矛盾,利用軍功拉攏一部分支持改革的新貴族,打擊一部分反對改革的老貴族,同時贏得與中立貴族的合作,然後在內外大環境都趨于穩定的基礎上,進行全方位的激進式的大改革,力圖在最短時間內摧毀門閥士族政治,重建中央集權制,繼而從制度上、律法上、禮儀道德上徹底地鞏固和發展中土的統一大業,讓中土能夠世世代代享受和平統一所帶來的繁榮和昌盛。
對于今日山東貴族官僚來說,必須弄清楚叛亂背後的真正原因,才能做出正確的戡亂剿賊的策略,否則,必將在接踵而至的一個個呼嘯的政治風暴中粉身碎骨。
段文操不可能明說齊州賊叛亂的真正原因,但他可以以董純為例,以清談探討的方式,以董純倒台的政治原因,來清楚表述徐州賊叛亂的真正目的所在。
張須陀雖然是軍中悍將,從未深入接觸過高層政治,但他日常所接觸的都是貴族,其中不乏來自豪門世家的子弟,耳濡目染久了,不懂也能看出門道了。董純是軍中名將,是隴西貴族,是隴西貴族集團的大佬級人物,在軍方更是威名顯赫,如此人物竟在東征之前倒台了,與東征絲毫關系都沒有了,這足以說明問題,說明董純是反對東征的重量級人物,皇帝和中樞在東征之前,想方設法也要把這樣的人物貶黜到窮山僻壤里去,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至于董純為什麼反對東征,張須陀就不甚了了,不過段文操還是隱晦地解釋了一下,因為皇統之爭。但董純為什麼會介入皇統之爭?這就牽扯到一個更復雜的問題,皇帝為什麼自元德太子病逝後,就一直在儲君一事上推諉拖延?一國君主重要,而一國儲君同樣重要,直接關系到國祚的穩定,這個道理天下人人皆知,唯獨皇帝不知道?
皇帝當然知道,但皇帝立下了宏圖志願,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完成改革,重建中央集權制,為此他需要絕對的權力,絕對的權威,而儲君的建立必將在政治上誕生一股新的勢力,而這股勢力一旦被對手所利用,必將嚴重掣肘皇帝,直接影響到皇帝對改革的推進,所以,皇帝想方設法拖延儲君的建立。
保守貴族勢力為了阻止改革,阻御改革,無所不用其極,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手段,便是想方設法重建儲君,而不久前爆發的齊王楊暕**一案,便是皇帝對保守勢力的一次有力反擊。
張須陀的政治敏感度還是很高,理解能力也很強。段文操嘴里說著董純,實際上是借著董純「敲打」他,聯想到齊魯復雜局勢,他不禁暗自驚凜。倒不是段文操在威脅他,而是他的確和董純一樣,都是保守勢力中的一員。
河洛貴族集團過去以楚國公楊素馬首是瞻,而楊素和先帝一樣,都是溫和改革派,凡事都不急,循序漸進,一代人不行就兩代人,慢慢來,總有水到渠成的時候。今上在他的擁戴下登基稱帝後,改革思路迅速轉變,由溫和轉為激進,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迅速激化。楚國公楊素年紀大了,病逝了,他的政治遺傳遂由長子楊玄感繼承,而楊玄感在改革上的立場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溫和改革派,但隨著激將改革勢力控制了中樞,溫和改革派也被劃歸為保守勢力之一。
衛府是改革的重點地區,張須陀參與了一系列軍制改革,其中很多新制度在衛府遭到抵制甚至反對。張須陀本人也對很多損害到軍人利益的制度非常不滿,所以他很自覺,把自己劃歸為改革上的保守派,雖然他並不反對改革。
假若山東地區各叛亂事件的背後,都有中土保守貴族勢力的影子,那麼各地的戡亂剿賊就成了一塊「試金石」,凡戡亂不力者,都可以劃歸為保守勢力,理所當然會像董純一樣受到打擊,而剿賊勝利者,則可以劃歸為改革的支持者,會受到皇帝和中樞的嘉賞,仕途會一片光明。
段文操在警告張須陀,合作可以,但不要借合作之名行反東征之事,否則,一旦反目成仇,你就死定了。
「使君,蒙山剿賊,何時開始?」張須陀問道。
「還要等一等。」段文操說道,「蒙山剿賊,乃齊魯大事,需譙公(周法尚)和右候衛府牽頭,並給予各郡軍事上的支援。另蒙山與彭城接壤,要圍剿蒙山,還需贏得彭城方面的合作。」
張須陀拱手為禮,「既然如此,某先率軍返回齊郡,剿殺齊州賊。」
段文操撫須而笑,「彭城崔郡丞來信,說瑯琊竇使君遣使至彭城商議聯手剿賊一事,他亦有意遣使至瑕丘來,與某共議。你看……」
張須陀一听就明白了,段文操希望齊軍能留下。現在段文操手上的兵力十分有限,而徐州賊又在泗水一線虎視眈眈,只要有機會必會攻擊擄掠,這使得魯郡的局勢十分緊張,如果齊軍能留下一部分,對徐州賊形成威脅,段文操就能騰出手來征調地方宗團鄉團組建地方軍,並與彭城、瑯琊兩郡擬制聯手剿賊之策,完成圍剿蒙山的前期準備工作。
張須陀沉吟了片刻,說道,「某回齊郡後,馬上調兵曹書佐秦瓊率軍馳援使君,使君意下如何?」
段文操大喜,「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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