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崔弘升的書房,大禮拜見。《》
自進入郡守府之後,他就沒有再見到十二娘子,但之前他與十二娘子已經商量好了說辭,不該說的,堅決不說。只是約定歸約定,以十二娘子的任性,誰知道她是否信守承諾?
崔弘升賜坐之後,便沒有再說話。
崔九不能不說,于是把事先準備好的說辭,一一道出,堅決隱瞞了有關十二娘子被賊人挾持一事,而隨行佣奴被殺的責任,則完全推到了窮凶極惡的賊人身上。當然,崔九也主動承擔了自己的責任,願意接受崔弘升的懲罰。
屋內陷入寂靜。
年近六十的崔弘升鬢發已白,面容憔悴,然氣度非凡,神態威嚴,那種因權力而帶來的威壓猶如實質,讓縱橫沙場的崔九亦有一種無法喘息之感。
崔九掙扎著,事關自己和家族的身家性命,他不能不做最大的努力,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說出實情。這一刻,他對白發刑徒的怨氣達到了頂點,恨不能生吞活剝了那個惡賊。
「九郎,辛苦了。」
終于,崔弘升說話了。
崔九如奉綸音,懸在嗓子眼的心驟然放下,渾身舒泰,這時他才察覺自己已經冷汗淋灕,因為過于緊張而僵硬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從危難中解月兌後的欣慰笑容。僥幸,逃過了一劫,小娘子仗義,終究沒有置某于死地。
「以後,還要辛苦你。」崔弘升的語調很慢,很低沉,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憊感。
崔九當即賭咒發誓,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會讓小娘子受到傷害。只是這番誓言說出來後,崔九的心里卻涌出一絲羞愧,他已失去自信,腦海里更是不由自主地掠過白發刑徒那駕車狂奔、白發狂舞的彪悍身影。如果再次遇到那個惡賊,某是否有能力殺了他?
「現在局勢不太好,她又不願意回東都,而某也要離開河北,無法照顧她,所以……」崔弘升望著崔九,非常鄭重地說道,「某再給你五十騎,特殊情況下,某授權你臨時征募百名壯勇,以確保她在任何情況下都安然無恙。」
崔九驚訝不已,忍不住月兌口問道,「明公,你要離開河北?」
「某已接到消息。」崔弘升說道,「聖主已做出決策,調某出任涿郡太守,並有可能重回衛府,領軍東征。」
崔九愈發吃驚。東征在即,做為東征後方大本營的涿郡,承擔了集結東征大軍和囤積戰爭物資的重任,涿郡太守的位置非常重要,偏偏在此刻,皇帝卻做出了重大人事調整,臨陣換帥,這背後有什麼玄機?
「明公,你去了涿郡,那涿郡太守元弘嗣呢?」崔九迫不及待的又問了一句,雖然這麼問有些失禮,但事關重大,崔九心情急切,也顧不上了。
崔弘升神情凝重,眉頭緊鎖,稍遲片刻後,方緩緩說道,「據說,聖主要調他去西北,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隴右十三郡軍事。」
元弘嗣要做西北軍統帥?崔九愈發疑惑了,他看不懂皇帝的人事調整。崔弘升出任涿郡太守,並有可能重回衛府領軍東征,顯然皇帝打算重新起用他,而做為關隴第一虜姓元氏子弟的元弘嗣,在軍中並無威望,且已離開衛府多年,長期主政地方,如何能出任西北軍統帥?在東征期間,西北軍不但要鎮戍西北邊陲,還要戍衛關中,保護東都乃至大京畿地區,責任重大,其統帥理所當然是皇帝的絕對心月復。什麼時候,元弘嗣成了皇帝的絕對心月復?崔九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畢竟由誰出任西北軍統帥,與崔氏的利益並無直接關系。
崔九站了起來,再拜崔弘升,恭喜家主。
雖然崔弘升並沒有升官,但今日涿郡太守的地位和信都郡太守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懸殊太大。從東征的角度來說,涿郡太守肯定要參加中樞決策,算是半只腳跨入了權力核心。待東征結束,論功行賞,崔弘升十有**要進入中樞,這足以說明崔氏的元氣正在恢復之中,輝煌之期已指日可待。
崔弘升搖搖手,興味索然,示意崔弘升不要說什麼恭維話了,還是說些正經話吧。
「你是不是想去東征戰場?」崔弘升問道。
崔九笑而不語。他當然想去,軍人嘛,當然要去打仗,要去建功立業。
「你對東征有何預測?」崔弘升又問道。
崔九張嘴就想說,殺雞用牛刀,易如反掌,但突然間,他意識到崔弘升自始至終都沒有露出興奮和期待之色,似乎並不想去涿郡,亦無意參加東征。這是為甚?皇帝拱手送給明公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明公為何表現得興趣缺缺,甚至憂心忡忡?
「明公,聖主以舉國之力,百萬雄師,去打一個小小的蠻夷之國,還需要預測嗎?」崔九謹慎問道。
崔弘升索然一笑,臉上的疲憊之色更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堆在案幾上的卷宗,久久不語。
崔九亦想了很久,但他實在想不出來,聖主調崔弘升去東征戰場,對崔氏有何壞處。
「明公,高句麗與吐谷渾相比,就如土狗和野狼,實力差距太大。然聖主西征,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敗吐谷渾,阿柴虜不堪一擊。由此可以預見,東征之戰,我中土百萬雄獅攻打高句麗,必能所向披靡,一鼓而下。」
崔弘升神游物外的思緒被崔九拉了回來,他緩緩抬頭,漠然說道,「勝了又如何?你是否預見,東征大捷之後,中土局勢如何變化?而這種變化對我崔氏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
崔九搖了搖頭,不敢說。東征大捷,中土局勢當然有變化,皇帝和中樞權威大增,衛府軍氣勢如虹,中土所有的魑魅魍魎都將在絕對實力面前灰飛煙滅。崔氏運氣很好,在這個關鍵時刻,被皇帝重新起用,可以在東征大戰中建功,未來一片光明。但從崔弘升現在的表情和語氣上來看,似乎不是這麼回事。崔九有一種不祥預感,識趣地閉上了嘴巴,只听不說。
「九郎,你對聖主推行的改制之策有何看法?」崔弘升語含雙關地問道。
聖主的改制之策?崔九听到這話,心里積壓已久的怨氣驟然就爆發了。崔九是軍人,他熟知軍制改革,皇帝和中樞所推行的軍制改革,可以歸納為一句話,降官降爵,減官削爵,而這個政策對于各級軍官和底層府兵來說,意味著權力和財富的劇烈縮水,所以上至軍官下至府兵,就沒有一個人從軍制改革中受益,其利益損失一個比一個大。那麼,誰從改革中受益了?中央和衛府,軍權和財權都被他們集中上去了。
「不好!」崔九說出了心里話,同時,他也豁然頓悟,明白了崔弘升為何憂心忡忡,對東征的態度亦是非常消極。
東征大捷,皇帝和中樞權威大增,必然進一步推進改革,而改革會進一步削弱豪門世家的權力,剝奪豪門世家的財富,這對崔氏來說,當然不好了。東征是打贏了,但接下來便是豪門世家和貴族官僚們的噩夢。
崔弘升輕輕一嘆,又問道,「你對當前大河南北的局勢有何看法?」
大河南北叛亂迭起,混亂局勢愈演愈烈,究其原因,一個是因為東征需要,朝廷和地方官府加重了普羅大眾的賦稅和徭役,導致官民之間的矛盾激化;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天災,今年大河水災嚴重,朝廷和地方官府因忙于東征前期的準備工作,有意疏忽甚至直接不作為,導致賑災不力,激起了民怨。
但這是表明原因,往深層次去探查,往東都頂層權貴去細究,不難發現東征不過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改革,改革已經嚴重危及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切身利益,已經觸及到了門閥士族的底線,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斗爭越來越激烈,中央和地方之間的博弈亦是越來越白熱化,于是東征大業便變成了雙方殊死搏殺的工具。在這種大背景下,東征的前景固然存在嚴重隱憂,而東征之後的中土局勢,亦存在難以揣測的變數。
東征打贏了,大河南北的叛亂者必然會遭到中央的血腥鎮壓,而受到連累的無辜平民以及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山東貴族,必然會死傷慘重。這對山東人來說,不堪承受,對山東貴族集團來說,亦不可接受。
今上繼位之初,漢王楊諒舉兵造反,山東貴族集團給予了支持,後來山東貴族集團改弦易轍,背叛了漢王楊諒,置其于死地,讓今上坐穩了皇位,但因此受到連累的無辜平民和貴族官僚卻多達數十萬。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山東人不能重蹈覆轍,所以,從山東貴族集團的整體利益來說,山東人並不希望看到皇帝和中樞取得東征的勝利。
如此就得出一個推論,假若東征失敗了,大河南北的局勢將如何演變?很顯然,在皇帝和中樞權威受損的情況下,改革受阻,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會越來越弱,地方勢力必將乘機而起,在抗衡中央的同時,迅速擴大自己的權力,逐漸形成割據稱霸之局。
但地方勢力的崛起需要時間,而這個時間如何贏取?很簡單,混亂地方局勢,讓叛亂者越來越多,越來越強,而中央必將因此手忙腳亂,權威不在,最終迫于危機,不得不放權給地方,讓地方募軍戡亂平叛,如此地方勢力就能迅速崛起,與中央形成抗衡。地方勢力的核心組成部分便是豪門世家,一旦這些豪門世家凌駕于皇帝和中央之上,國祚也就岌岌可危了,而中土的統一大業距離崩潰之日也就近在咫尺了。
崔九已經準確把握到了崔弘升的想法,這一刻,他心里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
既然東征可能會失利,既然中土局勢可能會崩潰,那麼皇帝和中央的改革派們不可能沒有防備,未來的政治風暴必將越來越猛烈,崔氏有可能再遭重創。此時此刻,崔九總算明白了,皇帝和中樞之所以把崔弘升調到東都戰場上,不是因為信任崔弘升,重用崔弘升,恰恰相反,是不信任崔弘升,是要把崔弘升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防崔弘升在河北搞風搞雨,以致東征功虧一簣,以致中土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局勢很不好。」崔九開口說道,「東征大捷後,局勢會惡劣到極致,不可挽救。」
崔弘升黯然長嘆,閉上了眼楮,再不說話,似已心力交瘁,難以為繼。
該說的他都說了,崔九也已經心領神會。未來崔氏若想保住既得利益,就必須搶先布局,而身份特殊又**特行的十二娘子,正是崔氏的布局之一,至于崔氏能否實現預定目標,那就不得而知,要看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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