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雲帶著蒼頭軍殺到了定陶城下。
濟陰官民聞風而逃,定陶城內風聲鶴唳,四門緊閉。
徐世鼽趕著一群羊,在距離城外五里的岡頭上迎接李風雲。
李風雲看到由選鋒團校尉徐十三陪同而來徐世鼽,很是詫異,「大郎何時來的定陶?」
「已有兩日。」徐世鼽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沖著李風雲拱手說道,「阿兄氣勢洶洶殺來,濟陰震怖,中原惶恐。俺在離狐聞訊,特意趕來拜會阿兄。
李風雲笑著搖搖頭,也不與徐世鼽寒暄,開門見山地問道,「某已揮師而來,翟法司再不舉旗,更待何時?」
徐世鼽沒有回應,笑容微斂,一臉沉郁,眼里更是露出悲傷之色,「阿兄,大河南北旱情嚴重,餓殍遍野,生靈涂炭。」
李風雲笑容頓失,神情肅穆,語氣堅毅,「時不我待,若想拯救黎民于水火,唯有一往無前,直殺東都,一路攻城拔寨,開倉放糧。舍此以外,別無他途。」
徐世鼽聞言,心情更為沉重。
寧做太平犬,莫做亂世人。中土自魏晉以來深陷分裂和戰亂近四百余年,如今好不容易統一了,天下太平了,誰知好日子還沒過十幾年,戰亂再起,統一大業瀕臨崩潰之危,這到底是為什麼?皇帝西征吐谷渾,東征高句麗,這有錯嗎?對外征伐事實上沒有錯,錯就錯在踫上了天災,而且還是連續兩年的天災,結果便演變成了一場**,而大河兩岸的黎民百姓在天災**的左右夾擊下尸橫遍野,天下大亂的征兆已悄然而至。
雖然徐世鼽在蒙山听到李風雲對今年旱災的預測後,未雨綢繆,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但當災難來臨,一夜間數十萬乃至數百萬人陷入饑餓,以離狐徐氏力量所囤積的那點糧食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在生存危機的逼迫下,大河南北的災民唯有自救,唯有揭竿而起,向貴族富豪的私庫,向官府控制的官倉和義倉發動「攻擊」,于是起義大潮席卷大河兩岸。貴族富豪的私庫是有限的,就以離狐徐氏為例,它的私庫能養活多少人?所以在天災**的夾擊下,貴族富豪的生存危機同樣嚴重,為了自救,他們也只有揭竿而起,帶著追隨他們的災民,攻打城鎮,攻擊地方官府。
但只有稍有頭腦的人都知道,這種暴力方式不但無法自救,反而死得更快。你今天搶了官倉,吃飽了,明天呢?你帶著一大群人把這一塊所有能搶的糧食都搶回來了,但需要吃飯的人太多了,你能維持多長時間?糧食就那麼多,你吃飽了,別人就餓死了,而餓死的人肯定會遠遠超過活下來的人,至于那些活下來的人,又能掙扎多久?東征勝利結束了,衛府軍主力回來了,他們的末日也就到了。所以這是一場災難,最終代價是國祚動搖、國力衰退、人口銳減
徐世鼽找不到拯救的良策,只能無助地看著孱弱的生靈灰飛煙滅,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李風雲帶著魯西南義軍聯盟殺了過來,這對大河兩岸的惡劣局勢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而浩浩蕩蕩的魯西南義軍就如呼嘯颶風,所過之處,片瓦不留。
徐世鼽的心痛徹入骨。你李風雲既然上了蒙山,盡管在魯郡燒殺擄掠就是了,為何還要跑到中原來,禍害中原百姓?你這不是趁火打劫嗎?你這純粹就是強盜行徑,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而你可知,當你把戰爭引向大河兩岸,燒向中原的時候,有多少無辜者將因你而死?
徐世鼽終歸是一個青少年,一個充滿理想和良知的少年郎肯定不會像一個政客般漠視草芥蟻螻者的死亡,所以他悲天憫人,對眼前悲慘的現狀痛苦不堪,甚至把一腔怨恨都發泄在了李風雲身上,而李風雲對他的心理無從揣測,依舊非常樂觀地認為,通過這位徐氏少主的努力斡旋,與以翟讓為首的瓦崗豪雄建立同盟,中原義軍和魯西南義軍攜手合作,義軍聯盟必將飛速發展壯大,這不但有助于實現西征中原之目標,更有助于未來逐鹿稱霸。
李風雲看到徐世鼽情緒低沉,對自己揮軍西進殺進中原更無半點喜悅之色,尤其此刻突然出現在定陶城下,更是給人一種驚詫之感,難道我遺漏了什麼?李風雲的心里驀然涌出一絲陰霾,再聯想到徐世鼽避而不談翟讓,頓時讓他意識到瓦崗人可能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
瓦崗人為什麼還不舉旗造反?為什麼不歡迎我的到來?李風雲浮想聯翩,漸有所悟,眼里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陰戾。
說到底,瓦崗人還是對東征充滿了必勝信心。牛刀殺雞,焉能不勝?東征勝利了,皇帝和中央武功顯赫,權威大增,遠征軍挾大勝歸來,氣勢如虎,如此強悍實力,誰能擋其鋒銳?大河南北的義軍在強大的衛府軍面前,不過是一群土狗瓦雞爾,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而對于皇帝和中央來說,叛賊危及國祚安全,乃十惡不赦之徒,肯定要殺,鏟草除根,但盜賊就不一樣了,它危害的是地方治安,由地方官府負責追緝,雖然抓到了也要殺頭,但尚不至于連累宗族親朋一起砍頭,更不至于讓成千上萬的無辜者為自己陪葬。
如果瓦崗人抱著這種心態,那麼足以推及到這一區域的地方貴族豪望,他們肯定也抱著這種心態,也就是說,大家都不歡迎李風雲和他的魯西南義軍聯盟。
現在這一地區災情嚴重,餓殍遍野,雖然官府賑災不力,但考慮到地處京畿外圍,泱泱大國的形象和仁義道德的「外衣」還是要維持的,東都肯定不願意看到大量災民涌入京畿,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所以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東都肯定要伸以援手,東都有眾多豪門世家,京畿也遍布巨賈富豪,還有眾多的佛道兩教信徒,大家一起出錢出力的話,雖不至于拯救萬民于水火,但絕對可以有效緩解災情,減少死亡,甚至在某些災情較輕的地區,還能逐步恢復耕種生產,而要做到這一切,前提就是穩定,京畿外圍的郡縣必須維持穩定。
如果都像齊魯諸郡一樣叛賊橫行,盜賊蜂起,官府失去對自己轄區的控制,而災民更是被叛賊裹挾而走,流離失所,那何談穩定?沒有穩定,沒有秩序,談何救災?東都既然不能施以援手,而叛賊又燒殺擄掠,天災**一起大爆發,死亡人數必然暴漲,地方貴族官僚富豪亦不能獨善其身,最後結果必定是一發不可收拾,局勢必定是一塌糊涂。這還僅僅是初期的噩運,等到遠征軍歸來,要戡亂剿賊了,第一個要清剿的就是中原叛賊,中原是京畿所在,是中土政治經濟中心所在,豈容叛賊橫行?那麼戰爭將再一次降臨這里,不但叛賊們死無葬身之地,就連那些被叛賊裹挾而走的無辜者亦難逃一死。可以設想一下,先是天災,然後是**,接著衛府軍戡亂剿賊,你殺過來,我殺過去,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最後這一地區還能剩下啥?斷壁殘垣,赤地千里,荒無人煙,估計連狗都找不到幾條。
後果如此嚴重,你讓翟讓如何舉旗造反?你讓瓦崗人情何以堪?造反不僅僅是自殺,還殺人,還把自己的家園變成了人間地獄,這不是夢幻,這是現實啊。
然而,翟讓不舉旗,不造反,不禍亂中原,並不代表這一地區的黎民百姓就能得到拯救。從李風雲決定帶著魯西南義軍聯盟殺進中原之刻起,噩運就降臨到了他們的頭上,也降臨到了翟讓的頭上,除非發生奇跡,否則噩夢便要成真。
徐世鼽早早等候在此,並不奢望奇跡,他只想把瓦崗人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只想把瓦崗人悲天憫人的心態表露出來,只想憑著良心為無辜生靈盡一份綿薄之力。
「翟法司何時舉旗?」李風雲的聲音很平靜,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訴求,翟讓和瓦崗人也不例外。李風雲西進打中原,實際上就是在他們的嘴里搶飯吃,人家當然不高興,再說假如東征勝利了,這一塊就處在京畿外圍,就在東都的家門口,皇帝和中央當然要重點圍剿,到那時,李風雲可以帶著軍隊從容撤往蒙山,但這一塊的黎民百姓就遭了殃,在天災**戰爭等一系列接踵而至的噩運打擊下,最後能活下來的人肯定寥寥無幾。之前翟讓遲遲不願舉旗造反,與瓦崗距離東都太近有直接關系。現在這地方連遭大災,生靈涂炭,而東都肯定要施以援手,這時候他就更不願意舉旗造反了。不過,現在李風雲既然來了,打破了京畿外圍的局勢,翟讓他還有退路?
「阿兄目標在哪?」徐世鼽依舊沒有回應,「是濟陰?還是滎陽?」
李風雲笑而不語。
「東郡災情嚴重,繳獲有限,而滎陽前有堅固關防,後有東都支持,實力太強,唯有梁郡倉廩富實,還有通濟水道,正合阿兄所需。」
「你是勸某調轉方向打梁郡?」
徐世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反問道,「難道阿兄要渡河北上,攻打黎陽倉
李風雲笑了起來,伸手相請,「吃飽喝足,我們再促膝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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