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讓、單雄信、徐世鼽聯袂來訪,李風雲迎出轅門之外,相見甚歡。
此刻距離四人殺出白馬大獄尚不足一年時間,卻已物是人非。白發李風雲崛起于芒碭,縱橫于齊魯,今日更是殺進中原,擋者披靡,名振天下,而翟讓、單雄信則淪落為黑道賊雄,雖聚義于瓦崗,卻實力弱小,聲名不顯。徐世鼽依舊是離狐徐氏的少主,以河南巨賈身份游走于黑白兩道之間,只是與劫獄之前相比,今日的他深陷于眾多利益的沖突之中,雖然這加快了他的成長速度,卻讓他殫精竭慮、心力交瘁。
這次翟讓主動提出來拜訪李風雲,單雄信也非常想與李風雲聚一次,但徐世鼽並不贊同,在他看來,雙方分歧太大,彼此都沒有退讓之可能,既然如此,何必相見?不相見,不交流,不沖突,彼此還能保持舊日的交情,關鍵時刻這份交情還能發揮作用,反之,撕破了臉,割袍斷義,恩斷義絕,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翟讓和單雄信堅持己見,兩人對李風雲都抱著一份念想,徐世鼽無奈,也只有陪著來了,實際上他已拿定主意,不論翟讓和瓦崗兄弟最終是否接受他的策略退守大河一線,他都要以最快速度返回離狐,乘著李風雲攻打京畿河南局勢劇烈震蕩之際,不遺余力地擴張徐氏力量,以便最大程度地保護徐氏利益。
李風雲設宴款待,並把他們隆重介紹給了韓進洛等豪帥,還有袁安、蕭逸等幕僚。這中間孟海公與翟讓、單雄信、徐世鼽三人都認識,尤其與單雄信,同郡豪望,性情相投,關系很好。
徐世鼽慎言慎行,大部分時間都在凝神傾听,很低調。
單雄信豪爽大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孟海公、霍小漢等人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帳內氣氛被他們搞得很火熱。
翟讓表現沉穩,言行得體,與韓進洛、帥仁泰、徐師仁等人相談甚歡,但燦爛笑容的背後,卻是難言的苦澀。
李風雲顯然不歡迎他們的到來,雖然他在禮節上做得無可挑剔,但如此隆重的招待,正好清晰地表露出雙方之間的生疏。如果雙方很親近,李風雲肯定會私下宴請,然後大家在一起說說知心話,但現在李風雲根本不給他們私下交談的機會,這實際上等于直接斷絕了翟讓等人的念想,我不會向你們妥協,要麼你舉旗造反,與我同生共死,榮辱與共,要麼你躲到一邊,彼此互不于涉,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與我為敵,只是你要考慮清楚後果。
相反,韓進洛等豪帥倒是很高興,李風雲此舉表明他不會瞞著豪帥們與河南人私下接觸,他始終把聯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顯然有利于聯盟內部的團結。
酒酣耳熱,熱血上涌,單雄信的膽子也就大了,想法也就簡單了。既然你李風雲故意疏遠我們,不給我們說話的機會,那我們就在酒筵上說,當著你們齊人的面公開說。
單雄信借著酒勁,先是哀嘆天災給河南人造成的苦難,接著頌揚豪帥們開倉放糧拯救蒼生,然後話鋒一轉,開始質問了,你們並沒有能力拯救不計其數的河南災民,眼前的事實是,你們挾持無辜災民威脅東都,導致東都不但不會伸手救援河南災民,反而會借著戡亂的名義大開殺戒,所以,不得不問一句,你們乘著河南災禍連連不堪承受之際突然殺進中原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你們想從河南得到什麼?
「誰說東都會賑災?」霍小漢毫不客氣,當即反問道,「去年大河水患,河南河北齊魯災民無數,你可曾看到官府賑災?可曾看到東都賑災?今年大旱,很多地方夏糧已經絕收,而連續兩場大災更是給了大河南北以沉重一擊,但你可看到有官府賑災?到目前為止,東都可有賑災跡象?」
「單二郎,某不知道你為何對東都抱有幻想。」甄寶車嗤之以鼻,「如果河南人都像你這樣,何止是餓殍遍野?估計到了冬天,這里就是赤地千里,荒無人煙了。」
單雄信兩眼一瞪,正想反駁,甄寶車卻舉手制止,繼續說道,「皇帝就在遼東,東征正在進行,遠征軍正在向平壤推進,你可以想像一下,此刻東征戰場上需要多少糧食輜重?大河兩岸向來富裕,亦是東征軍需主要供給地,但去年水災,今年旱災,連續兩年絕收,導致國庫驟然緊張,這種情況下,東都是確保東征,確保東征戰場上百萬將士的性命,確保皇帝建下蓋世武功,還是把有限的糧食拿來賑災,置東征大業和百萬遠征軍將士于不顧?再問你一句,是皇帝的武功重要,百萬遠征軍將士的性命重要,還是大河兩岸的平民百姓重要
「國庫糧食緊張?」翟讓忍不住要說話了,「京畿之內,有洛口倉、回洛倉、河陽倉、廣通倉、常平倉,京畿之外,有黎陽倉、江都倉,均儲糧百萬石以上。大河南北雖然連續兩年受災,但豈能動搖國之根本?再說東征名義上是傾盡國力,而實際上傾盡的是我山東之力,是大河南北之力。今日義旗高舉者,皆來自大河南北,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翟法司說得好。」韓進洛當即鼓掌,「按道理東征應該是傾盡國力,但為何傾盡的卻是我山東之力?這源自關隴人對山東人的仇恨。自中土一統以來,關隴人為了遏制和打擊我山東人,無所不用其極。這次關隴人更是借助東征之名,欲置我山東人于死地。試想這種情形下,東都會救助河南人,會出手賑災?」
「正如翟法司所說,京畿之內,國倉遍布,而京畿之外,也有黎陽大倉。」帥仁泰目視翟讓,冷笑道,「黎陽倉就在大河之畔,就在災區之內,以黎陽倉百萬石之儲備,若要賑災,輕而易舉,但某請問翟法司,當河南災民饑腸轆轆,餓殍遍野之際,東都可曾打開黎陽倉?皇帝可曾下旨開倉放糧?」
翟讓據理力爭,「某承認,關隴人仇恨我山東人,東都之所以遲遲不予賑災,與這種仇恨有直接關系,與東征倒是沒有直接關系。實際上東征和賑災並不矛盾,東征唯有賑災才能穩定大河南北的形勢,而大河南北穩定了,才能保證國內局勢的穩定,才能保證東征的順利進行,所以,正如甄總管所說,正因為皇帝的武功重要,遠征軍百萬將士的性命重要,東都才一定會賑災。但東都的形勢遠比我們想像的復雜,東都去年沒有賑災,今年春天也沒有賑災,並不代表今年夏天東都還不賑災。然而,你們的到來,你們在河南的燒殺擄掠,把河南局勢迅速推向了崩潰的深淵,而河南局勢的混亂不但威脅到了京畿和東都的安全,也嚴重影響到了東征大業,更斷絕了東都賑災河南的可能。」
翟讓這番話實際上代表了河南地方勢力的真實想法,代表了河南人對齊人越界劫掠的切齒痛恨,而齊人則極度鄙視河南人的保守懦弱。
今日大河南北舉旗造反的除了河北人就是齊魯人,而齊魯豪帥最多,造反者前赴後繼,層出不窮,公開擺出了一副改天換地的架勢。韓進洛等豪帥之所以選擇支持李風雲西征中原之策,一方面源自山東人和關隴人與生俱來的矛盾,一方面則是源自這種「逐鹿爭霸」的心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皇帝輪流做,誰敢說明天的中土不是我的天下?
翟讓說出了實話,也激起了齊人的怒火。韓進洛等人勃然大怒,大家同仇敵愾,一起向河南人發難,而單雄信和徐世鼽一個想做和事佬,一個想低調,都不想矛盾公開化,但結果還是不可避免地卷進了這場爭論,于是酒筵上的氣氛急轉直下,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勢。
李風雲坐在一旁看熱鬧,雲淡風輕,但心里樂開了花。
他對翟讓很失望,對瓦崗人也失去了崇敬之心,從中也約略看到了瓦崗人在中原爭霸一度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卻突然失敗的原因所在。
今日,我到了中原,我就要做中原霸主,我就要霸佔原本屬于翟讓的位置,你翟讓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我來做。
「河南人難道都是懦夫?頭顱掉了有何可怕?」甄寶車拍案而起,厲聲怒吼,「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丟掉了山東人的英雄氣節,丟掉了山東人的滾滾熱血。」
翟讓冷笑,「河南人是不是懦夫,你說了不算,滎陽鄭氏說了算。」
滎陽鄭氏。這四個字似乎有無窮威力,霎那間震懾了眾人,亂哄哄的酒筵突然安靜了下來。
滎陽鄭氏,山東五大豪門之一,河南貴族集團的領袖,河南地方勢力的老大,它的利益與河南地方利益息息相關,如此豪門,豈能任由河南局勢走向崩潰的深淵?豈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利益遭到致命打擊?
翟讓這話什麼意思?他今日來此,難道是受滎陽鄭氏所托?抑或,代表滎陽鄭氏,向義軍聯盟發出威脅?
濟水河把河南和齊魯連到了一起,也把滎陽鄭氏和北海段氏等齊魯貴族連到了一起,但凡關系到山東地區整個大河南部貴族集團利益之時,河南和齊魯兩大貴族集團必然聯手。韓進洛等齊魯豪帥不禁浮想聯翩了。難道京畿關防之外,又是一個致命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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