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曜是鮮卑人,出自鮮卑拓拔部費連氏族,費連氏漢化後改姓為費氏。在關隴虜姓貴族集團中,原北魏皇族元氏和北魏勛臣八姓最為尊貴,費氏只能算是二等貴族,權勢有限,實力也主要體現在軍方。費曜有武略,善騎射,少年從軍,從統一大戰一直打到塞外邊陲,戎馬三十余年,功勛顯赫。本來他要去東征戰場,但舊疾復發,難以成行,遂被皇帝點名留守京畿,坐鎮黑石關,全權負責京畿東部防區的鎮戍重任。
京畿東部防區從偃師開始,經黑石、洛口倉、虎牢、滎陽一直到天塹關防東部重鎮浚儀,都屬于費曜的鎮戍轄區,而滎陽都尉崔寶德則專門負責鎮戍天塹關防的東部區域,所以從職權上來說,費曜的職權要大于崔寶德的職權,但正四品的武賁郎將直屬衛府,費曜的上司是衛府將軍和大將軍,而同為正四品的滎陽都尉則直屬中央,崔寶德直接听命于皇帝,也就是說,在同一個防區里,有兩套互相沒有隸屬關系的軍事機構,其軍事長官的級別還完全一致。和平年代,這種做法自有它的好處,職權重疊,互相牽制,但到了戰時,這個弊端就會無限放大,後果非常嚴重。
崔寶德出自博陵崔氏,他的父親崔彭與崔弘度、崔弘升都是堂兄弟,深得先帝信任,先後出任監門郎將和備身將軍,統率禁衛軍,主掌宿衛。今上登基後,對崔彭同樣信任有加,授其左領軍大將軍,為中央禁衛軍最高統帥。崔彭病逝後,長子崔寶德繼嗣襲爵,屢受今上重用。這次今上御駕東征,更是托之以衛戍京畿東大門之重任。
崔氏家主崔弘升北上涿郡參加東征之前,對崔氏如何應對未來政局的變化進行了布局,其中崔寶德就承擔了一部分重要使命,所以他清楚地知道白發賊李風雲是這個布局中的一顆棋子,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顆棋子竟然如此重要,不但在短短時間內改變了齊魯和河南局勢,還迅速推動了東都政局的變化,而這個變化正是崔氏所樂于見到的。
費曜匆匆而來,其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與滎陽都尉府爭奪軍權,對此崔寶德心知肚明,考慮到崔氏之利益,崔寶德決定推波助瀾,把通濟渠一線的局勢向東都某些人所需要的方向發展。
于是,崔寶德放下了超級豪門的自尊和傲慢,主動出城迎接在品秩上與自己同級,但在貴族等級上卻與自己差距甚大的衛府武賁郎將費曜,以此來向東都的各政治勢力做出某種暗示。
費曜年近五十,身材健碩,氣勢威猛,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肅殺之氣,是個典型的老軍。他站在戰船的甲板上,第一眼便看到站在碼頭上迎接自己的崔寶德,眼里頓時露出詫異之色。
崔寶德四十多歲,相貌英俊,氣宇軒昂,雖然穿著一身普通的黃色單薄戎裝,但與生俱來的那股卓然不群的世家高貴氣質,還是讓他在人群中顯得異常醒目。
費曜十分意外,之前他在船艙里曾設想了很多種兩人相見的場面,但獨獨沒有想到崔寶德會紆尊降貴,親自到碼頭上迎接自己。這是一種態度,是崔氏對當前激流暗涌的東都政局的一種表態。
崔寶德是博陵崔氏的中堅力量,尤其自一門兩妃一死一廢,崔弘度、崔彭這對老兄弟又先後辭世,崔弘升不得不獨自支撐大局,崔氏就此陷入困境後,崔寶德在崔氏的話語權越來越重。現在崔氏家主崔弘升正在東征戰場上,留守京城的崔氏子弟及其門生故吏皆以崔寶德為首,所以崔寶德對當前政局的態度至關重要,這也是費曜奉命從東都匆忙趕至浚儀的重要原因之一。
崔寶德的舉動非同尋常,而這一舉動所代表的積極的合作態度,對費曜所屬的政治集團來說是一個好消息。
費曜下了船,與崔寶德寒暄見禮,十分恭敬。
當今中土的尊卑不論年齡,不論才智,也不論官職高低,而是以貴族等級來劃分。雖然先帝已經廢除了九品中正制度,但改革的只是選官制度,而沿襲傳承了幾百年的貴族等級劃分是門閥士族政治的基礎部分,根深蒂固,早已演化為中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可能因為一個選官制度的改革而受到影響
崔寶德表現得很矜持。以崔氏在中土的傲然地位,到碼頭上迎接一位比自己等級低的貴族,只是表明一種態度,是政治上的需要,至于見面的禮節,還是要嚴守尊卑規則,不能失了禮而徒招恥笑。
費曜只是在崔寶德面前恭恭敬敬,在一群出身較低的諸如鷹揚府軍官、浚儀縣府官吏面前,則是趾高氣揚,不假辭色。
酒筵過後,都尉府的司馬向費曜介紹了天塹關防以東的局勢。
旱災愈演愈烈,大河南北飽受煎熬,受災人口越來越多,舉旗造反的叛賊也越來越多,這是河南局勢迅速惡化的直接原因。以白發賊李風雲為首的魯西南諸賊率軍殺進中原,沿著濟、渮一線燒殺擄掠,
攻陷濟陰,開倉放糧,吸引了數以百萬計的災民,然後裹挾著這些災民直殺通濟渠,使得京畿局勢驟然緊張。現在魯西南諸賊已經全部開進到通濟渠一線,在浚儀城到梁郡首府宋城這段大約四百余里的水道上展開了全面攻擊,通濟渠隨時有斷絕之危險,而通濟渠水道一旦中斷,首先受到影響到的就是東征,如果東征因此遭遇不測,通濟渠一線所有軍政官員都將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都尉府的這位司馬說完之後,大堂上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氣氛沉悶而凝滯,空氣似乎因此變得更熱,全身甲冑的軍官們個個大汗淋灕,但誰也不敢抬手擦汗,連喘息聲都強行壓制了,唯恐驚擾了高踞上座的兩位長官。
「安陽公,可有滑國公的消息?」費曜忽然開口問道。
安陽公就是崔寶德,全稱是安陽縣公。這個爵位來自他的父親崔彭,崔寶德做為嫡長子繼嗣,承襲了這個從一品的高等爵位。滑國公就是濟陰郡守韋保巒,他繼承的是其父親韋笀的爵位。
「听說他在東郡的封丘。」崔寶德說道,「濟陰失陷,他難辭其咎,若逃回京畿,必有牢獄之災,所以他只能留在關防之外伺機反攻,以便將功折罪。
費曜想了片刻,又問道,「最近,滎陽鄭氏可曾派人出關?」
崔寶德意味深長地看了費曜一眼,沒有說話。
韋保巒的祖父是中土名將韋孝寬,有妻妾三人,其中一人便是出自滎陽鄭氏,生子韋總和韋笀,而韋保巒就是韋笀的兒子。豪門之間互相聯姻是常規結盟手段,關中韋氏和滎陽鄭氏雖然隸屬不同的政治集團,有著不同的利益訴求,但在利益一致的情況下,兩家的聯姻關系必然能促進雙方之間的合作。在當前這種局面下,兩家就有著共同利益,韋保巒需要保住濟陰以保住自己的仕途,而滎陽鄭氏需要河南的穩定以維持自身利益,所以兩家必然合作,韋保巒若想將功折罪,反攻濟陰,就必須得到滎陽鄭氏的幫助。
只是,費曜鄭重其事的這麼一問,其背後的含義就值得推敲了。
崔寶德搖了搖頭,「東郡災情嚴重,自顧不暇,梁郡烽煙四起,岌岌可危。滑國公孤立無援,有心無力,徒呼奈何。」
費曜面無表情,不過眼里卻掠過一絲凝重之色。他本意是想借滎陽鄭氏與韋保巒之間的合作關系,試探一下崔寶德對目前危局的看法,而崔寶德雖然沒有直接給其答復,但言辭之中,已經清晰透露出幫助韋保巒的意思。崔氏幫助韋保巒,實際上就是幫助滎陽鄭氏,而幫助滎陽鄭氏,則出自山東貴族集團整體利益的考慮,這符合崔氏的利益訴求。
「對衛府來說,確保通濟渠的安全,乃首要之務。」
費曜沒有猶豫,果斷表明了立場。我來浚儀,來到天塹關防,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確保通濟渠的暢通,至于戡亂剿賊,與我無關。
崔寶德再度搖頭,「叛賊裹挾著不計其數的災民,鋪天蓋地而來,以目前通濟渠一線的戍守力量,很難保障通濟渠的暢通。」
費曜听出來了,崔寶德的意思是通濟渠要戍衛,戡亂剿賊也要進行,要雙管齊下,要兼顧到各方的利益,但這與自己此行的使命相沖突。
費曜稍加沉吟後,問道「安陽公,梁郡諸鷹揚可曾遣使求援?」
「尚未接到求援書信。」崔寶德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大約估猜到費曜匆忙趕來的目的,這與他先前的推斷大致相同,東都涌動的暗流越來越多,高層的博弈逐漸明朗,各方都在有意或者無意地推動局勢向更為險惡的方向發展,有人蓄意「養寇」,有人漠視賑災,大家似乎都忘記了日益嚴重的天災正在肆無忌憚地殺害無辜生命,而東征戰場上數以百萬計的遠征將士也因此陷入了危難之中。
「若叛賊斷絕了通濟渠,再想打通就要大費周折。」崔寶德試探道,「某認為,雖然梁郡諸鷹揚尚未求援,但為防患于未然,我們還是應該火速出兵。
費曜搖了搖手,「軍情不明,不可貿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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