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夫人氣得不輕,頭上金蝙蝠扁杈步搖垂下的南珠劇烈晃動著。王媽媽卻喏喏的噤若寒蟬,不敢再吱聲。
顧夫人緩了口氣,又道︰「不過,也不能怪她。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不知高門大戶里的錦衣玉食的誘人,只有市井之人的短淺想法。呵,寧做富家妾,不為貧家妻,這話可不是沒根據的。依蘭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依蘭是顧夫人當年的陪嫁,王媽媽也是知道的,此人生得艷冠桃李,母親為人妾婢,受了諸多苦楚,後來便發毒誓,寧為貧家妻,不為富家妾。顧夫人也由著她,不過等她到了年紀後,準備放她出去,讓她自行配人,卻又臨時打了退堂鼓。後來王媽媽私底下問過了,原來這依蘭出去後不久而久才得知小戶人家的日子過得何其艱辛,女子嫁人後,日子過得拮據淒苦不說,還要侍候公婆丈夫,生兒育女,洗衣做飯,晚上還得織布維持家用,不到三十歲便累到月兌了形。後來依蘭才知道,大多數普通婦人嫁人後都過著這種從早忙到晚的日子,遇上惡劣些的,還要挨打受氣。
依蘭深受震憾,哭著又求了昔日的主子,永遠跟在主子身邊服侍,為奴為婢她也認了,只要不讓她過那種淒慘的日子。
王媽媽點點頭,「夫人說得極是。夫人是個寬厚的,又一向體恤下人,就算府里的三等婢女,都比外頭的正頭妻子過得好。若是為妾,那更是掉福窩里了。」
顧夫人被說得面色松軟,緩和了語氣,王媽媽又道︰「那王錦繡,到底是沒見識過咱們侯府的富貴,所以才敢口出狂言。待她見識過了,定不會那樣不知天高地厚了。指不定還巴著進來呢。」
顧夫人連連點頭,不愧為自己的第一心月復,有些話她身為當家夫人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而王媽媽卻能很自然地替她道了出來。
……
「姑娘,您明明制出了藥,也讓工芹打出了注射筒,為何又說沒制出來?」
錦繡沉著臉道︰「那可是得注射進病人臀部的。你想想,我一個姑娘家若是讓顧東臨月兌了褲子給他打針,雖說只是單純的治病,可你能保證顧夫人會怎麼想?」
冬暖滯了半天,忽然頹然道︰「姑娘說的極是。」
自從知道顧夫人的心思後,錦繡如同吞了蒼蠅般難受。暗恨這顧夫人太把自己當回事,每次進入侯府,更是提了一百二十個心。
所幸,顧東臨治病期間,這小子倒還算老實,顧夫人也沒再拿話試探她,好茶好水地招待不說,打賞銀子也是極其大方。
雖然明知這是故意露富的行為,錦繡仍是裝傻充愣,顧夫人給的賞金,也是收一半退一半錢回去,那些名貴之物,比方羊脂玉,赤金打造的首飾,紅寶石,珊瑚石,南珠,夜明珠之類的珍貴名物,則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顧夫人這下子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一方面氣錦繡的清高,另一方面,又略略佩服她的為人。
十來天後,顧東臨基本上好轉,期間,總兵府的何夫人母女也來過幾回,雖說顧夫人知道她們的心思,每回錦繡來了都是把她們拉出去喝茶嗑瓜子,但扭不過何秀麗一句「正想見識一下神醫風采」的理由,硬是留了下來。何秀麗也順理成章地守在顧東臨的床前,雙眼一眨不瞅地盯著錦繡。暗自嫉妒著,這丫頭雖說有幾分姿色,但到底只是個操持賤業的小孤女,也不知顧東臨什麼眼光,放著貌美如花的堂堂總兵府嫡女不要,偏要這麼一個破落戶。
診完脈後,錦繡說已無大硬,再多吃了同貼藥,多多築固一下便沒事了,平時候多注意休息,不要太過勞累,因為肺炎最易反復。
接下來,錦繡準備告辭。何秀麗叫住她,「王大夫這身醫術當真是不錯的,表哥這麼凶險的病都能夠治好,秀麗佩服得緊。」
「何小姐廖贊,只不過是術業有專攻罷了。」
何秀麗微不可聞地輕哼一聲,眼珠子一轉,又道︰「王大夫每次給人看病都是這麼近距離把脈嗎?」
「望聞問切,當然得如此,否則如何能確診出病癥?」
何秀麗滿臉的迷茫,「這個我當然知道,我只是說,這男女授受不親,你又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長期如此,豈不壞了名聲?」她飛快地望了顧夫人一眼,又蹙起眉來,很是關心地道︰「王大夫浸婬醫學,不知有沒听說過,咱們這兒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官家小姐,上門進香時,被一個陌生男子不小心撞倒在地,那男子又冒冒失失的把這位小姐給扶了起來,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兒,可這位小姐卻被家中長輩給定罪為不守婦道,失了女兒貞潔,把她給送進庵堂去了。那小姐憂忿不過,過了沒多久便念恨而終。唉,都是世俗禮教害人呀,好端端的姑娘家,就這樣被毀了。這男女大妨,當真是害人不淺。」
錦繡挑高了眉,無限唏噓道,「天呀,那位小姐的家人,當真迂腐,果真是無謂的禮教害人呀。幸好,我沒有出身在那種迂腐家里,想來就可怕。」還一副無比慶幸的模樣。
何秀麗一口氣堵在胸口,很想發作諷笑兩句,又忍了下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一般平頭老百姓家的閨女,自然不會有如此嚴格的禮教,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教她們何為禮義廉恥。就算做了有傷風化的事也不自知,我等也不必嘲笑這些人膚淺。可我們官家千金卻嚴苛了,與外男說句話都會被指責兩句,更別說像王大夫這樣成日里自由在外行走。說起來,我倒是羨慕王大夫。」何秀麗說完後,又長長嘆口氣,繼續道︰「若不是顧忌女兒家的名聲,我都想和王大夫一樣,干脆從醫得了。這樣也好比成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得自由的好。」
錦繡微笑道︰「何小姐出身高貴,家世非凡,我等是望塵也莫及。何小姐就不要寒磣我了。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就此告辭。」
「啊,對了,我府上有一客人頭痛發作,請了好多名醫都不見好,王大夫登門,兩貼藥下肚就好了七七八八,連家父都說,王大夫這身醫術,當真是出神入化了。」
錦繡淡淡一笑︰「何小姐過獎,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這何秀麗打什麼主意,她如何不知,不過這也正中下懷,好讓顧夫人知道,她拋頭露面不說,還成日與陌生男人打交道,按這些大富之家的眼光,那已算是不守婦道了,早已沒了名聲可言,一般稍正常的人家哪能同意進門?為妾也不容許。
剛才何秀麗一番話,顧夫人半天都沒吱聲,想必心里也是如此想吧。
嘿,她能這樣想,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
顧府的馬車駛在寬闊的街道上,冬暖再也止不住內心里的怒火,「姑娘,她們太過分了。」
錦繡斜她一眼,「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冬暖也知道外頭那駕車的車夫可是顧府的人,只得忿忿地閉了嘴巴。
當馬車駛到一半時,錦繡忽然對車夫叫道︰「麻煩這位大哥在前邊的玉寶齋停下。」
何勁手上拿著枚銀石手鐲,問那掌櫃,「這玩意都看起來都有些陳舊了,再來這上頭的金花生也不過五錢重罷了,也能值四十兩銀子?」
那掌櫃見何勁一身雨過天青胸前袍擺梨黃刺繡直綴長袍,頭戴束發纏帶銀絲玉冠,腰纏玉帶,看起來是份的富家公子哥,連忙賠笑解釋道︰「這位爺,您能第一眼就瞧到這鐲子,證明爺您的眼光確是不錯。這銀鐲子是很普通,金花生統共也用不到五錢,但這鐲子可是大有來歷的。」
「哦?什麼來歷?」
掌櫃正待說話,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來,「掌櫃的,我昔日當在你這兒的吊金花生的銀鐲子可有給我保管妥當?」
何勁與掌櫃連忙望向聲音主人,何勁忽然雙眼一亮,眼前少女身穿雪里藍對襟窄袖長褙子,粉藍立領中衣,梨耦色月華裙,頭上插著月牙白中間嵌祖母綠寶石的芙蓉珠花,齊整的劉海下,嵌著一對黑葡萄似的雙眸,唇角隱隱含著淺笑,模樣兒很是清麗,頰邊那若隱若現的梨窩很是討喜,看起來甜美可人,嬌俏爽麗。
何勁身為堂堂總兵府的長公子,自是見多了貌美女子,也就見怪不怪,很快就收回視線。
但很快,他又忍不住偷偷瞟了過去,這個女子,就算化成灰他都認得。
掌櫃見到如此一位美人,一雙勢利的眼也揉進些許的友好,連忙說︰「但凡客人當到我這兒的活當,我們玉寶齋都會保存兩年以上若無人來贖,便推出售賣。姑娘是什麼時候拿來當的?可是有當據?」
錦繡從淺藍色的窄袖里掏出一個借據遞給他,「去年四月份當的。也才一年呢。」
掌櫃瞧了瞧,忽然一臉慶幸,然後說︰「唉呀,姑娘來得可真是巧,也幸好姑娘早來了一步,否則這鐲子真要易主了。」然後對何勁賠笑道︰「這位爺,您手上這只鐲子,小的可不敢賣給您了。」
冬暖這時候也才發現何勁,臉色陡變。錦繡到底有著兩世為人的經驗以及鎮定功夫,在這種地方見到何勁,雖然心下暗道晦氣,但面上卻毫無異樣,觀察了何勁手上的鐲子,質問掌櫃,「不是說好了要給我保管兩年嗎?」
掌櫃連連賠著笑,「姑娘息怒,請听小老兒解釋。這鐲子原是擱在庫房里的。去年謹陽侯世子前來贖他的玉板指的時候,特地瞧中了這鐲子,非要高價買去。小老兒緊著商人誠信為本的原則,沒有賣給他。前兒個不久,顧世子又來討要這個,小老兒費了好大的唇舌這才讓他打消了主意。原本這鐲子是放在庫房里的,後來小老兒見它生了灰,這才拿出來細細打理,正在打理的時候,又湊巧讓這位爺瞧中了。姑娘,小老兒真不是故意要賣您的鐲子。」
何勁一臉驚訝,揚了揚手上的銀鐲子,對錦繡道︰「這鐲子是你的?」
錦繡沒有理他,對掌櫃道︰「算算多少利錢。」
掌櫃對何勁賠了個不是,微微鞠了個躬,說了句「公子請稍候,您要不再去瞧瞧別的?」
何勁不可置否,「忙你的吧。」
掌櫃這才低頭夸腰地拿了算盤,仔細算了起來。
「……姑娘當時當了10兩銀子,當期是兩年,按一月1錢的利息,姑娘應該支付我12兩另兩錢銀子,這多出的幾天就算了。姑娘您意下如何?」
錦繡如今不比往昔,腰也粗了,也不在乎那多出的銀子,說︰「如此,甚好。」然後拿了一綻十兩銀子出來,又模了幾塊碎銀子,「麻煩掌櫃稱一下吧。」
辦了一切手續後,錦繡拿回鐲子,掌櫃又殷勤地替她找了盒子給她包好,然後一路恭敬地送了錦繡出門,「王姑娘慢走。下回有空再過來逛逛。」
掌櫃目送錦繡離去後,這才進入店子里,轉身就發現何勁就立在身後,唬了一跳,「這位爺,可有選好的寶貝?」
何勁目光陰鷙,不答反問,盯著錦繡離去的背影,「你認得她?」
「唉喲,東大街西直胡同里的錦繡藥鋪的東家錦繡大夫,整個金陵城的人誰不知呀?」
「我當然知道她是大夫。只是區區一個大夫,有必要這般恭敬?」
看來這又是個自以為家中有點權勢就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二世祖,掌櫃見怪不怪,臉上笑容卻是不變,「像爺您這樣含金湯匙出身的人來說,小小大夫自是不放進眼里。可對咱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講,得罪了大夫可是沒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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