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秦王妃,身著粉青的上襦,銀紅的八幅月華裙,明艷又清爽,倚坐在正堂的靠背長榻椅上,頰邊小小的梨渦伴著微笑時隱時現。服侍在旁的大丫鬟綾兒輕輕地續上茶水,而後與另一邊的錦兒相視一笑,王爺領兵在外,戰事繁忙之際,還時時寄來書信。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沓,全是寫給王妃的,有次她眼尖,瞧著了幾行字,寫著什麼,念卿思卿,寤寐思服之類的相思之語,當時她就紅了臉兒。王爺與王妃夫妻恩愛,她們這些王妃的陪嫁丫鬟,自然開心。
秦王妃翻到最後一頁時,手指一顫,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這異樣很快的又消散了,綾兒、錦兒都沒有發現。「王爺遣來的信使,可還在府里?」
綾兒笑著回︰「在呢,在呢。那信使一路疾行,一身的塵土,奴婢便按照王妃素日的規矩,將他安置在了外院,讓他洗漱干淨,再來回話。」說著又俏皮的道︰「再說了,沒有王妃的回信,他哪敢回去見王爺呢。」
她這麼一說,一旁的錦兒等人都撐不住拿著帕子捂嘴偷樂,連秦王妃眼中都帶了笑意,拿著縴長的手指點了她一記。綾兒見王妃沒惱,更是得意,她敢拿王妃打趣,也是知道王爺對王妃的寵愛,才有了這份底氣。否則,她哪里敢開這種玩笑?
秦王妃笑了一陣,輕輕吁了口氣︰「錦兒走一遭,告訴那信使,照著王爺的吩咐,去城外的別院里將那姬妾接到府里。」
「雲嬤嬤,你帶著府里的大夫,隨著一塊去,務必小心侍候著,若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麼閃失,本王妃只管找你。」
隨著這番話,屋子里霎時靜悄悄的,錦兒、雲嬤嬤連忙領命,福身退下,並不敢多問。綾兒覷著秦王妃的面色,眼風一掃,機靈的小丫鬟都悄聲退下,乖巧的站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秦王妃擺了擺手,闔上眼楮,歪在榻椅上養神,綾兒取了薄薄的緞子,搭在她的腿上,悄聲坐在一旁的粉瓷圓凳上,拿著美人錘輕輕的給她捶腿。
因著天下尚未平定,各路反賊稱王者極多,三年前建號稱帝的慶德帝還沒有坐穩江山,大夏王朝的都城便只能設在晉陽城。與西京長安、東都洛陽這些底蘊豐厚的古都相比,作為大夏王朝、蕭氏皇族的龍興之地的晉陽城,便顯得有些簡陋了。
前朝時,蕭家因功得封晉國公,晉陽城便是他們的封地,經過了蕭家百年的積累建設,從一個荒涼的小城,逐步發展壯大為城邑,只是這晉陽城與長安、洛陽一比,就差了些,總歸是底蘊不足。
慶德帝稱帝的時候,長安、洛陽都在別的諸侯手里,只得建都晉陽城。這一稱帝建國,其他的且不論,文臣武將的班底是萬萬省不得,個個都要建府置宅,可這晉陽城就這麼大,人又越來越多,大家伙兒不得不受些委屈,將宅邸建小一些。
所以,作為慶德帝的親生兒子,又立下赫赫戰功的秦王,他的王府佔地面積也不大,錦兒和雲嬤嬤很快就出了內院。
雲嬤嬤前後一打量,沒有見到人,輕聲開口︰「錦兒姑娘,咱們府里養著好些個大夫,各有擅長,你看尋哪位大夫一塊兒過去?」
錦兒斜了她一眼,自然听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帶不同的大夫過去,自然有不同的寓意,大凡婦人生孩子,不過四種結局,最好的母子平安,最壞的一尸兩命,中間的要麼留母不留子,要麼留子不留母,這老貨是要將這燙手山芋交到她手里呢。
作為王妃從母家帶進府里的貼身大丫鬟,錦兒深受王妃信任,自然也了解王妃的用意。王妃嫁給秦王的時候,剛剛十三歲,年紀幼小,根本不能孕育子嗣,但秦王十分愛重王妃,府里的姬妾一應不許受孕。再說,秦王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外征戰,一年里回王府的次數,用手指都數的清,王妃的重心就放在了整頓內務,和宮里的娘娘交好上了,哪里會和那些姬妾置氣。
如此過了兩年,王妃將秦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條,也過了及笄之齡,身子也都調養好了,能夠孕育子嗣了。哪成想這時候,在外服侍王爺的一個姬妾有了身孕,王爺更是命人將她送了回來。這個孩子一出生,可就是秦王府里的頭一個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兒,更是佔去了長子的名分。也難怪這雲嬤嬤這麼問她,想來是尋思著王妃容不下這孩子。
「嬤嬤說的什麼話,論在府里侍候的時間,我怕連你的零頭都比不上。按理說您也是府里的老人兒了,難不成連婦人生孩子,要尋什麼大夫都不知道,況且王妃將這事情交給了你,這是對嬤嬤的信任,嬤嬤務必要盡心辦差。」錦兒不去管雲嬤嬤僵硬的老臉,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
且不說王妃沒有害人的意思,只說王爺親自寫了信將這事托付給了王妃,這姬妾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絕不能在王妃手上出事。
轉過長廊,錦兒和雲嬤嬤便要分開,分別去辦差了,「嬤嬤,王妃心善,你只管听命行事,不要自作主張。」說完,錦兒拋下了雲嬤嬤,自去尋那信使。
秦王府里下人行事很是利索,不過一刻鐘,馬車都已備好,信使在前引路,一行人打馬出城,一路煙塵漫漫。
別院在晉陽城外三十里處,說是個別院,其實就是個農莊。
雲嬤嬤邊走邊套著小丫頭的話︰「哦,你叫杏兒,家里有顆杏子樹,結的果可甜了。今年九歲啦,家里是哪里的?就在莊子上啊,你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啊。哦,莊子上的姑娘是你娘侍候著呢。你來給我帶路,姑娘長得可美了,還給你糖吃。前面就是姑娘住的房間了,你不能再過去了,你娘不讓你再接近姑娘,嫌你吵鬧。」一路絮絮地說著話。
直到看到前面的房門,杏兒才停了下來,暗暗思量,這位老媽媽真是和藹,讓她不知不覺的就把知道的東西都說了出來,如果不是路程短,恐怕她連偷家里的雞蛋烤著吃的事,都要說出去了。
「好孩子,這幾個錢拿好,回去買花兒戴。」雲嬤嬤打發了杏兒,整了整衣袖,昂起了頭,拿著教引嬤嬤的款,進了眼前粗陋的房子。
雲嬤嬤一進屋,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兒,一個穿著深藍色粗布衣裳的婦人,扎手扎腳的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福禮,帶著討好的笑。
「藥爐子怎麼放在門口,弄的一屋子的味兒,快拿出去。」想來這婦人就是杏兒的娘了。
「哎,我這就搬出去,姑娘在里間兒。」杏兒娘雖然在農莊里是數得著的伶俐婦人,但她也沒見識過富貴人家的做派,更何況是王府里的管事媽媽,只一見雲嬤嬤一身的綢緞錦繡,頭上簪著金玉,不由得就露了怯,矮了身段。
掀起農家蠟染的白底藍花簾子,雲嬤嬤瞧見一個女子側躺在床上,面朝著里面。她瞧不見這女子的容貌,只看見她月復間隆得高高的肚子。雲嬤嬤心一沉,瞧這大小,只怕有七個月了。床上的女子靜悄悄的,月復部有規律的起伏,竟是睡著了。
輕聲退了出去,雲嬤嬤尋了杏兒娘問話,不愧是娘兒兩,杏兒娘毫無隱瞞︰「姑娘是昨兒來的,臉色兒不好,身子骨也弱,送她來的官爺找了我家男人,讓我照料姑娘,這些藥也是官爺給的。」
將這邊的情況了解清楚,雲嬤嬤尋了陪著她一塊兒過來的小廝,對著他說了一遍,尤其是府里大夫診治之後,說她勞累過度,體虛氣弱,再經不起顛簸,怕是不能立即回府,讓他回去請示王妃。
小廝進到二門,將這一席話原原本本的稟給了錦兒。錦兒回稟了王妃,秦王妃微一沉思,命她開了府庫,尋了些上好的藥材和綢緞等物品,整整拉了兩馬車,帶去了別院。並吩咐了雲嬤嬤,一切以月復中孩子為緊要,好生留在別院里將養,等養好了身子,再回王府。
不知不覺間過了十多天,別院那邊除了雲嬤嬤偶爾傳回來些消息,那姬妾老老實實地養胎,一點逾矩的地方都沒有。秦王妃對她這做派很是滿意,時不時地命人送些東西。但秦王府里事務繁忙,而且馬上就進了五月,需要預備端陽節的一應節禮,她竟一點兒不得閑。
「王妃,這一摞是端陽節各府的節禮單子,這一疊是進奉宮里的禮單,這邊的是咱們府里準備的單子。」綾兒口齒伶俐,一件一件說的清楚。
秦王妃略略翻了一遍,將一些需要增減的改了改,全部妥當之後,揉了揉手腕︰「幸虧咱們晉陽不時興賽龍舟,否則又多了一樁大事。行了,端陽節的事情就這麼辦。」
喝了一口茶,又對綾兒說道︰「五月初九是宮里貴妃娘娘的壽辰,去年戰事不利,娘娘沒有大辦。今年是娘娘三十五歲壽誕,戰事又順利,瞧皇上的意思,是要給娘娘好生慶賀。娘娘又是王爺的親姨母,咱們府里更得要用心才行。」
綾兒、錦兒都應聲稱是,將心力都放在了貴妃娘娘的壽辰上了。
眼見著到了五月初八,別院里傳來了消息︰「南氏發動了,大夫說胎像凶險。雲嬤嬤著人來問,一旦有個萬一,是保大的還是保小的。」
秦王妃從午睡中醒來,听了綾兒的話,眉頭皺了皺,「你去告訴他,本王妃要母子都平安,讓大夫盡心盡力,需要些什麼,都從王府藥庫里尋。」
在綾兒要退下的時候,輕聲道︰「明日是貴妃娘娘的好日子,咱們府里絕不能添晦氣。」
綾兒睫毛忽閃了兩下,明白了王妃的意思。
五月初九,廣德帝在麟德殿為貴妃賀壽,晉陽城里的王孫貴冑,公侯伯府,流水一般地獻上賀壽珍寶。熙德帝並貴妃都是和顏悅色,看著下面一干親眷近臣,面容溫和。
能獲準進到麟德殿的人,要麼是皇族子孫,要麼是貴戚勛臣,廣德帝又是特意為了貴妃賀壽,便不似以往,將男賓女客分到不同的地方。而是都設在了麟德殿,只在中間掛上紗幔,擺上屏風隔開,左邊殿是男賓,右邊殿是女賓,而廣德帝和貴妃坐在上首,能夠縱覽全殿。
秦王妃獻上一副《瑤池吉慶圖》,宮里近身侍候的宮女小心地將它捧到皇帝和貴妃面前,貴妃一看,不由「咦」了一聲。這聲音雖低,但殿中眾人都听得明白,觀望了一圈,都豎起了耳朵。
「陛下,您看。」貴妃盈盈笑著,將圖放到了皇帝面前。
「妙!妙!精妙絕倫。」廣德帝一迭聲的贊嘆。
這幅圖軸一展開,光華璀璨。描述的是西王母在瑤池慶壽的情景,畫的上方繚繞著祥雲,西王母雍容地端坐在椅上,接受仙女們的朝賀。下面祝壽的九位仙女,身姿婀娜,手里或捧著珊瑚,或捧著靈芝,或端著壽桃,或持著荷花等等吉慶之物,為王母賀壽。在她們腳下瑤池里水波蕩漾,外圍的山巒松柏青翠,鳳凰在梧桐樹間飛翔,仙鶴、梅花鹿穿梭林間。在陽光的照耀下,山石反射出五彩的光芒。氣氛喜慶、吉祥,用來向貴妃賀壽,再應景不過了。
而廣德帝之所以贊嘆,是因為這副圖畫竟不是用筆畫的,而是緙絲工藝,以梭代筆,用絲線織就的,這份心意,真可謂精妙絕倫。
殿中女客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了秦王妃身上,有羨慕,有嫉妒,有諂媚,惟有一道帶著些譏嘲。秦王妃始終帶著微笑端坐著,眼神平靜中帶著淡然,反而是那些打量她的人先撐不住轉了眼神。
最後挪開視線的是太子妃嚴氏,也是那道譏嘲目光的主人。秦王妃對著她微微一頷首,畢竟是太子妃,品階高于她,她要先見禮。
與女客的眉眼官司不同,男賓那邊氣氛更熱烈不拘,年僅十二歲的越王殿下,直接離了席位,墊著腳抻著脖子向上看。
他這幅怪模樣,惹得廣德帝大笑,笑罵了句︰「猴小子。」招了招手,讓越王近前細看。
「父皇,這不是畫的,也不是繡的,難道是織的不成?」越王一張粉團團的小臉,一臉的求知欲。
「越王好眼力,這是有著‘織中之聖’之名的緙絲之藝。是先在經線上畫上畫樣,再用上萬個梭子,一點一點地織出圖案。」秦王妃得了貴妃的眼力,緩緩地說道。
「呀,這色彩繽紛,過渡的這麼自然,簡直就像是用絲織作畫,好精巧的心思,好精妙的手藝。」越王越看越愛,目不轉楮地看著,說出的話也特別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