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一場大雨後,定京街道上的青石板沖刷的干干淨淨,呼吸之間,空氣清新濕潤,是個涼爽的好日子。
被迫立了皇後的建元帝,嘴角的法令紋更深了,一雙沉沉的眼楮,又添了幾分渾濁,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郁之氣,除了曹妃母子,能在他面前嬉笑無忌,旁人俱都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不知道哪里犯了他的忌諱,挨一頓斥罵都是輕的,丟了命才是冤枉。
一大早,得了宣召的世子李昀,平靜的站在殿內,忍受著建元帝的咆哮怒罵。
「愚蠢!」
「無能!」
罵累的建元帝,粗聲喘著氣,卻看到李昀一臉無動于衷,將他的話當做了耳旁風,一點沒放在心上,更是惱恨,抓起手邊的印章,砸了過去。
「滾出去。」
李昀微微側身,躲過砸來的東西,躬身作揖︰「兒臣告退。」
出了建元帝的宮室,一早等在外面的皇後殿內的內侍,連忙上前行禮,引著他去了劉皇後那里。
劉皇後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兒子,沒有看到傷口,才放了心,拉著李昀的手,神情沉凝的說︰「一听到他叫了你過去,我這顆心就砰砰的跳,一刻不得安心。」
這話說的甚是心酸,兒子得了父親的宣召,母親卻懸緊了心,生怕兒子出了不測,這那里是父子,分明是仇人。李昀心里一陣酸楚,忙強笑了下,掩飾了過去,故作輕松的勸慰母親︰「只是讓兒子接待即將過來的韃靼使團,沒有旁的事情,母親不要擔心。」
「那就好。」劉皇後拍了拍兒子的手,命人端來早膳︰「你住在宮外,一大早就趕了過來,肚子空空的,快點吃些熱粥飯墊墊。」
「哎。」李昀笑著應下。
從宮里出來,李昀直接去了穆宣昭的將軍府。
建元帝稱帝後,改定州為定京,楚王府為皇宮。整個定京仿造前朝都城,分為皇宮、禁城、內城、外城。各王公大臣的宅邸都在禁城之內,但是因著建元帝的小心眼,穆宣昭的府邸並不在禁城,反而離著皇宮遠遠的,一直到了內城與外城的交接處。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穆宣昭的府邸位置不好,但是,和禁城的寸土寸金比起來,內城的土地就寬裕多了,他的宅邸佔地廣闊,不止是和他同品階的二品大員的宅邸的三倍,甚至超過被封為寧安侯的曹家的宅邸的面積,在整個定京城里,是獨一份的闊朗。
如此廣闊的宅邸,自然容納的下他帶來的親兵,以王士春為首的將士,都住在他的府上。
剛走進前院,遠遠的就听到練武堂那邊傳來一陣陣笑聲,李昀听了一陣,走了過去。
走近了,听清里面大著嗓門的將士,扯著喉嚨說著恭喜之類的話,李昀好笑的問著隨從︰「府里又有喜事了嗎?」
隨從正要說是,突然發現他的神情頗為奇異,連忙解釋︰「是王統領的喜事,還是夫人給他保的媒呢。據說那姑娘又漂亮又能干,大家伙都羨慕著呢。」
李昀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被眾人圍著打趣的王士春,漲的一頭一臉的汗,一見了李昀,就像見著了救星,揉身從包圍圈里出來,打躬作揖︰「參見世子。」
眾人見了李昀,都收斂了各自的動作,整衣行禮,瞧著文雅多了。
李昀拱了拱手,當做回禮,笑著和眾人玩笑,言道莫要因他擾了眾人的興趣。旁人尚未說什麼,王士春急忙跳了出來,抹著臉上的汗水,嬉笑道︰「卑職多謝世子相救,否者,定被這些粗人磋磨壞了。」
眾人轟然一笑,更有一個黧黑面孔的漢子,重重的拍了他的肩膀一記,甕聲甕氣的說道︰「王統領,你忒是小氣,眼看著就要娶了美嬌娘了,卻不肯做一次東道,讓大伙兒粘粘喜氣,太不夠意思了。」
王士春生挨了這記蒲扇大掌,倒吸口氣,邊撕扯著他的手掌,邊咬牙回道︰「二黑子,你著混球快拿開這對熊掌。」手上運氣,躲開了二黑子,忙對著眾人團團作揖︰「各位兄弟,我是那等小氣人嗎,且等著,今晚上在西花廳里,我叫上定京最好的席面,大家伙只管痛快的吃。」
李昀帶頭叫好,眾人也都跟著鼓噪,一時氣氛熱烈。
終于得以月兌身的王士春,吁了口氣,雖然現在將軍特意下令這兩天不拘束將士,由著大家鬧兩天,可是,畢竟是在世子面前,還是留些面子的好。瞧著世子可是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被他們這些粗人鬧到了,惱了就不好了。
王士春引著李昀出了練武堂,去了穆宣昭的書房。
書房里,穆宣昭哈哈大笑︰「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眼下王士春得了這樁親事,下面的人都跟著熱鬧,我就隨他們鬧去了。」
李昀笑著應和,兩人說笑了幾句閑話,李昀便將建元帝讓他接待韃靼使臣的事情說了。穆宣昭沉吟了片刻,說道︰「這事有些奇怪,咱們是反對和韃靼人訂立盟約的,三公子才是主張牽頭的人,怎麼陛下卻將這樁差事交給了世子你?」
想起早上建元帝的橫眉豎眼,李昀苦笑著搖頭,說出自己的猜測︰「尤利達的王庭被右賢王一鍋端了,事後,他恐怕已經猜出里面有咱們的手筆了。又怎麼不恨我,父皇將此事交給我」
穆宣昭挑眉說道︰「來者不善,怕是要好好準備一下了。」
好在五城兵馬司的指揮權在劉家手里,韃靼使團只要進了定京城,就是到了他們的地盤上,他們佔據主場優勢,自然能夠防備著這些韃子。
只是,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原本韃靼使團定在六月初五日進京,卻在初二日下午,韃靼人的信使突然送來一封書信,說道此次擔任正使的韃靼左丞相王,因為年事已高,路途勞頓,中了暑,需要在空曠的地方安歇休養,暫時不能進京,提出推遲進京的日子。
建元帝得了信,不知怎麼想的,竟然選了兩個太醫,要世子李昀帶著太醫,迎出定京城,探望韃靼的左丞相王。
李昀無奈只得應下,由穆宣昭護著,初三日天色未亮,就出了城門。
廣平,林府里,林燕染勉強喝下一碗八寶粥,站在窗前,小心的修剪著一盆紫袍玉帶月季,忽然心尖上一陣刺痛,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花枝上的尖刺劃破皮膚,一滴滴殷紅的血液落在碧綠的葉子上,觸目驚心。
端著冰盆進來的念秋大驚︰「姐姐,你的手。」
撫著胸口站直身子,林燕染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別驚慌,沒事。」
在念秋找出藥粉給她包扎的時候,林燕染心里越來越慌,她蹙著眉頭,望著窗外白花花的日光,閉了閉眼,開口說︰「你去看看安謹下學了沒,若是還沒有,和先生告個假,帶他回來。」
「姐姐,出了什麼事情?」
「沒事,只是看著外面烈陽太盛,安謹又怕熱,別中暑了。你見了他,別嚇著他。再讓廚房準備幾份冰碗,去吧。」林燕染牽起嘴角彎了彎。
念秋擔憂的看著她本就因食欲不振引起的蒼白的皮膚,更白了些,咬了咬唇瓣,眼中閃過一抹堅毅,屈膝福了福,退了下去。
心跳遽然加快,林燕染跌坐在窗前的方椅上,鼻尖劃過紫袍玉帶的幽幽花香,這早一刻還讓她心曠神怡的香味,突然就無法忍受了,她伏在椅子上,一陣陣干嘔,腸胃里翻江倒海,卻連口酸水都吐不出來,難受得眼淚汪汪。
此時,距離定京三十里的一處連綿起伏的帳篷群里,濃烈的血腥味,引來一群群的野獸,密密匝匝倒在地上的新鮮的尸體,是這些豺狼的饕餮大餐。
居住在附近村落里的農人,躲過了正午灼人的日光,戴著斗笠,穿著短打,牽著耕牛,身後跟著大小不等的孩童,開始了又一輪的辛勤耕種。直到一個牽著家里的土狗的七八歲孩童的尖叫聲響起,才打破了這片平靜。
「啊,啊,爹爹」
從嚇得面無人色的孩童斷斷續續的敘述中,老實的農人,駭的一**蹲在了地上,「狗娃,快跑回村,躲起來,誰叫你都別出來,快回去。」
趕走了自家幼子,嚇破了膽子的農人,一步一跌的去尋了他所知道的最高的官員——里正。
里正一腳踹翻了報信的農人,雪白著面孔帶著人進了縣城,報給了縣令。縣令顯然比里正懂的多,問清楚了地點,飛速去了現場,只一眼,認出了被撕扯得四分五散的尸骸上的衣袍樣式,雙膝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當縣令頭勒白布,腰系麻帶,哭天叫地的將消息遞了上去,定京府官衙里,慟哭聲響天徹地,五城兵馬司里,喧嘩聲震天,定京城內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