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六月的夏風格外涼爽,在這偏安一方的的地方,就算烈日再火辣,也能在街邊找到一處賣涼茶的小攤,兩文錢一碗涼茶,清涼爽喉最是難得。g
「少爺,要不歇歇腳吧?今天這日頭太大了!」阿修模著滾燙的頭頂說道。
「就前面吧!」青易指了指前面一處涼茶攤。主僕二人上前坐下,攤主熱情地倒上了兩杯梔子冰糖茶。青易望了一眼眼前這條古樸的小鎮,抿了口茶道︰「這地方真不錯,怪不得以前梨花說想來瞧瞧。」
「少爺…」
「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青易默默地坐在大榕樹下,望著旁邊那幾只在水窪里湊堆兒喝水的小黃鴨,神情顯得格外落寞寂靜。
梨花過世的這半年里,他沒回過青月堂,帶著阿修到處油走。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梨花說過想到龍泉驛來瞧瞧,就來了。
「少爺,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阿修在旁邊問道。
「你很著急回去娶媳婦嗎?」
「不是這意思……我們出來都大半年了,您總不能不回去吧?」
青易沒有回答,默默地抿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一直都在逃避,逃避一個事實,那就是,若沒有青川牧場和青月堂上一回攻打幽王府,只怕梨花就不會死。這半年來,趙元胤幾乎毀了青月堂所有的據點,迫使青月堂所有的買賣和行動都無法正常進行。
他知道趙元胤是瘋了,可誰又能知道他也幾乎要瘋了。梨花出殯的那天,他就站在城門外,雨下很大,但不及他的眼淚滂沱。如果可以,他寧願死在趙元胤手里,換回梨花的性命。趙元胤失去的,他也永遠失去了。
他不願意回青月堂,是不願意面對那個一心想救自己卻害死了梨花的父親。或者說,他無法面對梨花是因為自己而死。
正在沉思時,旁邊來了個赤胳膊的年輕男子,帶著一身熱汗氣兒跑到攤位旁,順手端起了一碗涼茶,一飲而盡,然後丟了兩文錢轉身要走。
攤主叫住了他問道︰「急啥呢?狗攆來了?」
「胡說啥呢!我是趕著去听說書,怕晚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是瓊邀館里的說書吧?真那麼好听?」
「好听!听完比你這涼茶還舒爽呢!不說了,佔位兒去了!」
年輕男子風風火火地跑走後,青易好奇地問那攤主︰「此處有說書的嗎?」
「前不久香家那干閨女開始在瓊邀館里說書,听說好听得很呢!可惜我守著這攤兒,沒工夫去听。」
青易淡淡一笑,起身道︰「阿修,付賬!」阿修付了賬追上去問道︰「少爺,你也要去听說書嗎?鄉下地方的說書沒什麼好听的!」
「听說瓊邀館的東西不錯,順便去嘗嘗。」
這個時辰的瓊邀館比外面的日頭還熱鬧。不少人匆匆地往瓊瑤館而去。跑在後面的對跑在前面的喊道︰「幫我佔個位兒!一會兒請你吃茶!」
「有這麼熱鬧嗎?」阿修不解地看著那些匆忙的人。
「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兩人隨著人流到了瓊邀館前,卻看見伙計豎起了「客滿」的牌子。外面頓時響起了一陣惋惜聲,眾人紛紛搖頭而去。阿修道︰「這就客滿了?」青易不語,走上前去問那伙計︰「听場書多少銀子?」
伙計答︰「十文錢一場,茶水點心另算!」
「多少銀子包場?」
伙計一愣,搖頭道︰「我們這兒從未包過場。」
青易笑道︰「二十兩包場,如何?」
「沒這規矩呀!您要包場明天再來吧!我得問過我家掌櫃的再說。」
「那今天可以進去嗎?」
「客滿了,抱歉!」
青易讓阿修拿出了五兩銀子︰「這個當進場費,如何?」
「這…」伙計為難了
「有銀子不賺還開什麼店呢?拿著吧!」阿修道。
「可是……」
青易把銀子丟給了伙計,正要進去時,一個清澈卻似涼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這位客官,沒听伙計說客滿嗎?要听書,明天早些來!」
青易抬頭一看,原來是個掌櫃模樣的年輕姑娘。她手拿一把玉算盤,搖著一柄玉柄繡月季團扇飄逸而來,帶著一股子香氣走到了青易跟前。青易被這香氣迷住了,一時分不清是什麼香,略微揉了揉鼻子道︰「好奇怪的味兒。」
女子淺笑道︰「這是我自家調制,客官聞不習慣嗎?瞧著您像是外地來的,找到落腳的地方沒有?這鎮上就我家一家客棧。」
青易道︰「我知道,農門客棧,很有名氣。不過我听說這兒的說書更有名氣。」
「再有名氣也得照規矩來,」女子不緊不慢地說道,「每天這兒只招待四十位客人,多了就客滿了。您請明天來吧!」
阿修插嘴道︰「你這兒的說書還弄得跟勾欄似的?」
女子淺笑道︰「那您就去城里勾欄听好了,不送!」
阿修被這話堵得說不出一個字了。女子從伙計手里拿過銀兩還給了青易,抿嘴笑道︰「我這兒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的。十文錢一場說書怎麼能收您五兩之多呢?拿回去吧!您若真喜歡,明天再來!」
女子說完帶著淺淺的笑容走開了。青易無奈,只好對那伙計說︰「听不了書,住店總行吧?」伙計忙領著青易往後院而去。青易一邊走一邊問那伙計︰「剛才那位是客棧的掌櫃嗎?」
「對,是客棧的大掌櫃,這家客棧就是她家的,傳到她這兒已經第五代了。」
「現下是她在掌管?」
「正是呢!」
「還未出閣就出來打理客棧,家里沒別人了嗎?」
「您誤會了,可不是因為這個。只因芙如小姐自幼精于算盤,十二歲已經學做掌櫃了。別人都說她不僅長得跟這客棧第一位老板娘很像,而且跟第一位老板娘一樣會做買賣,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小香草」。客人,您打听我家大掌櫃的干啥呢?莫非您也是慕了大掌櫃的名兒來的?」
「很多人慕名而來嗎?」
「那是自然!您也瞧見了,我家大掌櫃的已到了出閣之齡,慕名想求娶的多著呢!三天兩頭就有城里的少爺掌櫃來打听消息。」
「我沒那個興趣!」青易甩開了手里的扇子淡淡地笑道。
伙計領著他上了後院二樓,推開了一間房道︰「現下店里也就這間好些。我瞧著您像是城里來的少爺,指定是住不慣一樓那種屋子,您瞧瞧,還合意?」
阿修走進去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頭說道︰「沒再好點的?這屋子也算好?」
伙計賠笑道︰「您也不瞧瞧現下是什麼時節。若再往前兩個月,桃花盛放的時候,連一樓的屋子都騰不出半間呢!現下正是酷暑,我們這龍泉驛景致又好屋子又涼快,城里的老少爺們夫人小姐哪個不往這兒避暑的?你們也是來得巧,先前去了一位客官,這才給你們騰出來的。」
「罷了,你下去吧!」青易在桌邊坐下說道。
「多謝您了,少爺!」伙計熱情地彎腰笑道,「您需用點啥,只管招呼一聲兒,小的立馬給您送來!」
阿修把包袱往床上一放說道︰「好歹弄些涼茶來,這麼熱的天兒渴死人了!」
「是,小的這就去取,兩位爺先歇息著!」伙計說完關門出去了。
青易起身往床上一躺,甩了鞋道︰「先睡會兒!別叫醒我,餓了自己找食去!」
「是,少爺。」阿修百無聊賴地說道。
青易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神,漸漸地睡了過去。睡著睡著他便做起了夢,夢見了梨花,還坐在那茶樓二樓上喊著他高手高手,還教他怎麼做買賣。他以為是真,想伸手去抓梨花,一抬手自己卻醒了,原來只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思念之夢。
「梨花啊……」青易翻身下了床,揉著眉心處,心里又是一陣酸痛。自從梨花去了後,他就犯上這毛病了。他相信,趙元胤也不會好過到這兒去。
青易起了床,推開了窗戶,一股夾著熱氣的清風迎面吹來,摻著一股梔子的香氣,他頓時就清醒了許多。窗戶後面又是一個住客的院子,人來人往,看上去很熱鬧的樣子。
「兮兮!兮兮!梁兮兮!趕緊提壺涼茶來,快點,二樓東三房的客人要!你手腳可快些,不然客人會生氣的!听見沒有,兮兮?」
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在對面院子的二樓響起,听上去很聒噪,青易打了哈欠,轉身正要關窗戶時,耳邊卻又傳來了一個清脆如響鈴的聲音︰「來啦來啦,吳媽媽催什麼呀?我有四條腿兒六只胳膊不成?剛剛下了書場就使喚我,當我驢子也得歇口氣兒是吧?」
院子里不由地響起了一陣哄笑,青易好奇地轉頭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扎著一條獨辮子在腦後,額間掛著一條紅色懸珠帶子,一手提一個涼茶壺,迎著夕陽淡金色的余光飛快地從院子的另一側跑向樓梯口。
她微微仰頭,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跑起來像一只活潑的小白兔, 就上了二樓,利索地把茶水送到了客人房里,然後靠在剛才喊話的老婆子身邊說話。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她忽然仰頭大笑,一邊雙手比劃一邊輕輕地在原地蹦了兩下顯得很開心。
「若是梨花還在……」青易的憂傷又上心頭,「只怕也會和她一樣吧!」
正當青易看得入神時,阿修推門進來了。青易收回目光,轉頭問道︰「哪兒去了?」
阿修伸了個懶腰道︰「還能去干什麼啊,我的大少爺?出去逛了逛唄!少爺啊,這兒真太無聊了,我們換個去處好不好?您剛才在看什麼呢?」
青易又把目光轉向了那個叫梁兮兮的姑娘,看著她的笑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看姑娘呢!」
「什麼?看姑娘?什麼姑娘?」阿修好奇地走過來問道。
「那個,」青易指了指二樓說道,「好像也是客棧的人。」
「哦,是她啊!」
「你認識?」
「剛剛出去轉悠的時候看她從瓊邀館里走出來,听旁邊人說她就是那個說書的姑娘,叫梁兮兮。」
「是嗎?」青易再次打量了那姑娘一眼,「她能說書?」
「可不是嗎?愛听她說書的多了去了!我在瓊邀館里吃面的時候就听見旁邊人一直在聊著她的段子,據說是別人想都想不到,編都編不出來的。」
「有這麼厲害?」
「听著是挺厲害的,所以我就好奇地湊過去問了一問,結果您猜他們怎麼說那個梁兮兮的?」
「怎麼說?」
阿修吐吐舌頭道︰「說她是鬼女!」
「什麼意思?」
「說那梁兮兮是一年半以前被人從山里救回來的,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背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口氣兒了,好多人都說活不過來了,索性埋了算了,可鎮上翠微堂的香大夫好心,一直拿人參給她續著那口氣,您猜後來怎麼著?」
青易來了興趣,忙問道︰「醒了?」
「可不是嗎?」阿修拍著手道,「就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忽然就醒過來了,差點把人家香大夫一家嚇個半死呢!後來鎮上的人都說她是鬼女,有陰陽眼,還說她不吉利,是個吊命鬼。好在那香大夫一家肯收著她,現下在客棧里幫忙,說說書,打打雜什麼的。」
「听著倒挺可憐的。」青易再往對面二樓望去時,梁兮兮已經不在那兒了。可不知怎麼了,剛才梁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回繞了起來,怎麼趕也趕不走。
天色漸黑時,鎮上不少鋪子都關門打烊了。翠微堂里,一位穿棗紅色衣裳的姑娘正站在櫃台前核對賬目。她忽然听見了腳步聲,抬起頭笑道︰「兮兮,回來了?」
一蹦一跳跑進來的正是梁兮兮,她是個有些臉圓的姑娘,笑起來眉眼彎彎,像兩輪亮晶晶的下弦月。她應了一聲,後背往櫃台上一靠,懶洋洋地說道︰「我還不走的話,那蒙芙如真要把我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