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覺得那碗湯應該喝不飽,但徐知仁仍迫不及待的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濃稠的湯。
明明是咸湯,卻帶著淡淡的甘甜,以及微微辛辣之味,在舌間化開。
待下了肚後,更是迅速溫暖了空虛冰冷的胃。
湯一入口,徐知仁就發現自己錯了。這並不是清湯,而是將湯料都切碎了、磨細了,表面上看起來只有湯,喝下去卻能感覺出許多不同的層次和口感。
就在這時,許依瓊也已進了屋內。「五爺。」她朝他行了個禮。
「坐吧。」他只抬頭覷了她一眼,視線就移回那碗湯上,「這是什麼?」
「南瓜山藥湯。里面除子南瓜和山藥外,還加了洋蔥、枸杞以及數種菇菌。」一說起料理,她便保侃而談,仔細向他解釋,「現在時辰已晚,五爺晚上沒吃正餐,這種既好消化又護胃的湯品,最適合您了,而且南瓜和山藥有飽足感,倒不必擔心吃不飽。再加上五爺這幾日公務繁雜,想心用眼不少,因此我多加了枸杞。」
「原來如此。」徐知仁點點頭,又繼續喝他的湯了。
其實這碗南瓜山藥湯喝起來雖然不錯,卻也算不上什麼人間美味。
然而煮湯的人用了心在里頭,特別顧及了他的情況,為他準備出這碗合適的湯品,這份細膩體貼的心思,使得這碗湯變得更加好喝。
只是他悠哉的喝他的湯,一旁無事可做的許依瓊,卻有些坐立難安了。
他若只是叫她進來問這罐湯的事,這會兒問完了,也該放人了吧?把她晾在這里是怎麼回事?
「那……五爺慢慢享用,我這就回去了?」見他似乎沒主動放人的意思,她只得自行開口。
「不急。」他慢條斯理的道,「陪我說點話吧。」
「呃?」許依瓊呆了呆。什麼時候廚娘也要兼陪聊了?
「五爺想聊什麼?」
「你今年幾歲了?」
「十九了。」雖然覺得有點奇怪,她還是乖乖答道。
「喔?所以過年就滿二十了?」
……許依瓊一臉郁悶。
唉,可以不要提醒她這個事實嗎?這時代女人二十歲還沒嫁出去的,絕對是老姑婆等級了。
雖然……好吧,其實她也不怎麼想結婚。
一個極品哥哥就讓她心力交瘁了,若再來個腦殘老公,她這輩子就毀了。
偏偏在這時代,老公腦殘的機率還頗高的。
她本來曾想過,再過幾年後,看有沒有辦法去弄個女戶。不過現在既已賣身進侯府,也就省了這手續。
徐知仁若有所思的道:「若我沒記錯的話,瓊玉齋開業至今年,已經十年了吧?」
許依瓊心一跳,不知怎地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但這種事說謊也沒用,因此她只得道,「是。」
「你今年才十九歲,但瓊玉齋卻已開業十年,豈不是表示你九歲時就開了瓊玉齋?」
果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迕依瓊暗暗月復誹,埋怨他竟連這點小事也記得這麼清楚。
所幸這問題的答案她早就已想過,因此也並不驚慌,從容的道,「先父原就是餐館的廚子,我自幼和他學了不少。瓊玉齋剛開業的前幾年,都是家母管理的,我只負責燒菜,直到這幾年才慢慢接手。」
「嗯。」他淡淡應了聲,也不知相信沒。
許依瓊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沒露什麼破綻,這才心安了點。
只是當她見,他似乎有些疲倦時,雞婆的個性區忍不住冒了出來一一沒辦法,前世當她還在醫院工作時見多了飲食作息不正常的病人,有時就想多嘴說上兩句。
「五爺,您往後還是別這麼晚用膳吧,對胃很不好的。」她本來還想勸他,工作不要那麼拼命,但想想覺得有些交淺言深,因此話就只說到這兒。
「你懂醫理?」他忽然多瞧了她幾眼。
她搖搖頭,「我只會燒菜,哪懂什麼醫理?但菜做得多了,一些食物相生相克,或是哪些人適合吃哪些食物的道理,也就慢慢明白了。」
「看來依你的見識,在侯府里當廚娘倒是有些可惜了。」
許依瓊苦笑,「五爺是在打趣我吧?我一個女子,空有一身廚藝有什麼甩呢?即使靠著這雙手,掙下大筆銀錢,到頭來還不是被人算計去了。」
事發至今,已過了一個多月,如今她也想明白了。
自己徒有手藝,卻無權無勢。更麻煩的是,她身為一名女子,無論是嫁人或做生意,都由不得自己作主。
像她這樣的人,若背後沒有強而有力的靠山,終究只能成為被利用或犧牲的角色。
先前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以為只要憑自己的廚藝,就能在這世界安身立命,完全忽略了人心險惡。
也許能進忠勇侯府,已是她在這時代,能得到最好的結局了。
所以她道:「瓊玉齋平時那麼多達官貴人往來,可當張三來鬧時,除了五爺之外,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替我說話。五爺當時肯伸出援手,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況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侯府里無論是主子或下人們都很和善,她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徐知仁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意外她能說出這番話。
老實說,他當初沒替她保下瓊玉齋,多少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瓊玉齋的生意太好,早已引得不少人眼紅,那天就算不是張三,也會有李四出現。
她前十年沒遇到過什麼風浪,已算是運氣非常好了。
雖然他也可以憑借著忠勇侯府的名義幫她,但做這種事一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二來他們也沒那麼熟,還不如把她放在侯府里,不但讓他天天在府里就有美味的菜肴可吃,又能保全她。
他將她帶回府里,不過是順手為之,並沒有期望她會感激。
當然,自己的心意能被對方理解,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你能這樣想最好。」他淡聲道,看了看櫃子上的自鳴鐘,「時間也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怎麼剛就不說這句,現在才講!許依瓊暗自嘀咕,但表面上仍笑笑的道:「五爺您慢用,我先回去了。」
徐知仁微微擺手,她便起身離開。
到了除夕那天,許依瓊終于見到了前任忠勇侯夫婦,及忠勇侯的幾個弟弟一家,龐大的家族陣容令她再度感慨,這果然是古代啊!
當天晚上,她準備了桌非常豐盛的年夜飯。不過因她怕太過標新立異的菜色,會不合某些人的口味,因此她在請示過忠勇侯夫人後,弄出近二十道規矩的中式料理。
據說一大家子都吃得非常盡興,最後還喚了她過去稱贊,她也是因為這樣,才認全了其它徐家人。
只是當她回到廚房時,卻忽然覺得極度疲憊。
看那徐家人感情這麼好,她真的很羨慕。明明是位高權重的侯府世家,卻完全不興納妾這一套,每對夫妻看起來都很恩愛,而手足間雖然會互相吐槽,可也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其實不錯。
這一家無論是親情或愛情,都讓她非常向往。
因除夕的關系,大廚房里的人也不多,她想了想,從角落里翻出幾壺自己先前釀的葡萄酒。
這葡萄酒其實僅釀了一個多月,只勉強到達可以喝的階段,不過許依瓊管不了這麼多了,她今天就想喝酒。
她抱著幾壺酒,在府中隨意亂走了一陣子,找了個看似安靜的角落,就坐在一顆巨石上,拔開酒壺上的塞子,非常小講究的仰頭灌了一大口。
唉,她不過想要一個圓滿幸福的家庭罷了,為什麼竟這麼困難呢?
而她待親人的好,何以又變成他們對她予取予求的工具?
她仰頭望向夜空,今晚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顯得越發璀璨,清晰可見的銀河宛如一帶發束橫亙在天。
來到這里十多年,她從最開始見到滿天星斗的驚艷,到現在都已快忘記前世的夜空是什麼樣子了。
有時她甚至會懷疑起,關于前世的記憶,會不會其實只是黃粱一夢?
她大口的灌完一壺酒,接著又開了另一壺。
當第二壺酒也空了的時候,她只覺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直些朦朧起來。
她的意識還算清楚,但身體卻已經有些軟綿綿不听使喚了。
許依瓊也不想動,就這樣靠著巨石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一個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里?」
徐知仁有些意外的看著眼前明顯喝得半醉了的女人。
當他看到她腳邊那些空了的酒壺,哪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一向自制內斂的她,竟在除夕夜時,一一個人躲在這兒把自己灌醉,倒讓他驚訝了。
而且她心情看起來似乎不大好的樣子。
「啊,五爺。」許依瓊見到他,明顯也是一驚。
她急著想站起身,可身體卻輕飄飄,彷佛不是她的一樣,才剛站起來,就不由自主的往前倒去。
徐知仁來不及多想,直覺伸手扶住了她。
「你……」他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
借著絢爛的星光,他清楚的看到,懷里的女人全身泛著微微的粉色,她的發有些亂了,幾縷發絲垂落頰邊,卻有種慵懶嫵媚的神韻。
其實許依瓊的長相只算得上清秀,又因在廚房工作,打扮向來簡單素淨,至少遠遠不及徐知仁過去偶然見過的幾名大家閨秀。
然而她此刻的媚態,再加上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輕愁和迷惘,卻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徐知仁明白,盡避自己表面對她淡漠,但實際上她在他心里,和其它人是不一樣的。
當然這份特殊尚不到喜愛或是愛的地步,更多的……或許是好奇,再加上一點點欽佩及敬意。
他身為候府幼子,上頭四名兄長各有成就,從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一輩子不愁吃穿。
而既然沒有了上進的動力,他也就懶得努力了,反正無論他再怎麼努力,成就都不可能超過大哥。
更何況他又不缺那點名聲或財富。
就連後來連中三元,成了無數人欣羨嫉妒的對象,他仍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成了狀元又如何呢?
尋常狀元入仕,多是從七八品的小闢開始做起,自己因其得皇帝喜愛,才領了個從五品的官職。
可從五品的傣銀,連他平時拿到的零花錢都及不上,徐知仁還真不知道自己拼死拼活努力做什麼。
直到遇見了她。
當徐知仁發現,自己最常去的酒樓主事,竟是名只比自己大上一歲的女人時,心中不可謂不需撼。
他無法想象,她當年究竟是如何以九歲的年紀,當上瓊玉齋的主廚,最後又將瓊玉齋經營到如此地的。
何況她還有個只會拖後腿的母親及兄長一家。
他原以為能擁有這番成就的她,內心必是堅強無比,即使遭受了打整,也能馬上重新站起來。
就像他那彷佛無所不能的大哥一樣。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她亦有彷徨、軟弱的時候,並非他原先想象的那麼遙不可及。
她不是天生就這麼能干的,而是被環境、被生活逼得不得不堅強。
他的心,忽然感覺到一絲細細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