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第四十四章3
第四十四章3
他極力鎮靜地推出了鐘管中的空氣,然後一只手把住金琬的胳膊,一只手握著針管,兩眼尋找著血管。金琬並非十分的胖,但青春活力,胳膊圓乎,血管約隱約現,很不好確認目標。最後好歹選準了一根較粗的血管,他鼓鼓勇氣,像新兵練刺一樣扎了下去。可是,他扎的是肌肉,不是血管。
他驚慌中立即拔出針來,長長地吁口氣,再度強自鎮靜。也許是蒼天保佑,這次他終于準準地扎進了血管,並且分寸較好,沒有扎透。
注射成功了,而且是意想不到的高水平成功。這除得力于金琬死一般的听話,任他擺布,也有賴于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只是事後每每想起,手仍有些發抖,以致他此後終生不敢再拿注射器。包括對象是豬。
他拉一把椅子到床邊,陪她坐著,不時地模模脈搏。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一絲好轉,但也沒有繼續向壞的方面發展,這雖讓他仍深感惶恐不安,但考慮藥物作用的過程,希望中總算稍顯心定了一些。
只有這時候,他才為此前的驚慌和失誤感到後怕。剛才如果去叫人送醫院,即使不考慮諸多後患,首先是延誤了急救時間。因為就是送進了醫院,也會等到天亮之後才能實施搶救。這年月,鄉間醫院的醫生、醫德都在學習紅衛兵。倘若是那樣,金琬能熬到天亮以後嗎?
他想到抽煙。身上沒有煙了,想起床頭屜中應該有。于是他轉身輕輕拉開屜子。煙找到了,但他從煙盒中抽出的不是煙,而是一支形似煙卷的紙筒。他奇怪地打開,紙上竟有金琬清秀的字跡︰
金琬遺囑︰
如果我死了,應屬本人不慎超量服藥所致。其責任理當自
負。與人無關。特此說明。
戴(何)金琬親筆
××年×月×日
卯生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看著金琬那張安詳慘白的臉,面對眼前尚屬生死未卜的景況,他不加思索,輕輕、緩緩地一下一下撕碎了她的「遺書」。
他丟開粉碎的紙屑,撲上去擄著金琬的脖子,凝視著金琬,大顆大顆的淚珠,濺落在她那沒有知覺的臉頰上。這時,他十分平靜地想到︰她如果就這麼睡過去了也好——她不是曾在他說夢時補充過麼︰「如果不是夢,我倒希望同你一道滾下懸崖去,或許那樣會更好些」。是呀,既然活著如此艱難,如此悲苦,比起雙雙一塊死去,其生其死,又有多大差別呢?
他想,一旦可以肯定金琬就這麼靜靜睡去時,他便緊隨她而去。他下意識看看四周,再抬頭望上看去,頭上樓的平枕筋上,正好有一環圈型的繩索吊著,q字形狀,緊靠床頭。估計借此上吊後,鳥瞰之下正是躺著的金琬,兩相對視,近在咫尺,地點是再好不過了。
他曾于閑極無聊時想過,人若想死,想結束自己時,最好的方法是吞服安眠藥,死的安祥無痛苦;最糟的方法莫過于上吊,那形象估計不太雅觀。可是如今,如若必須必要,為追心上人,慌不擇路,也就顧不得那些許多了。至于形象不形象等等身後那些事兒,以及人們的議論、評說,誰管他媽的呢。
想到此,他心比止水還平靜。人不畏死而且想死,還有什麼考慮的呢。他坐在椅上,伏著床沿,與金琬臉貼臉地平放著頭。不多久,他居然睡著了——
金琬終于、到底還是死了。
卯生肝腸寸斷,他抱著金琬嚎啕大哭,哭得聲震屋宇。哭夠了,他想起自己要抓緊時間追趕她——不,隱約之間金琬還在他身邊,雖然身影有些悠來蕩去,顯然是正在等著他。他立刻站起抓住了頭上的繩索……可是奇怪,並非怕死,怎麼這般猶豫呢?哦,原來還想家。
他飛快地趕回家中,父子相見,兄妹相聚中纏綿不舍,說長道短中耽擱了好久。最後他毅然決然地別過父親,別過妹妹和弟弟。他們送他走了很遠。仿佛全都知道他要去死,卻又有層陰陽相隔的東西橫在中間,令他們無法追趕,只能遙遙相送,痛哭不已。他一步三回頭的遙望著老父、幼弟,還有跳腳大哭的妹妹,心如刀絞,依依惜別。忽然,他雙膝跪地,面對老父深深一叩,爾後起身頭也不回,直奔金琬床頭,義無反顧地套上了繩索,立刻便有種悠悠蕩蕩,飄然遠去的感覺。
原來,人之將死的滋味就是這樣呀。
除卻淒愴,倒也悠哉游哉,無甚痛苦。
可是,他突然發現,帶他遠去的繩索不牢,看著看著斷開來了——終于,咚哧一聲將他摔落在地。人一驚,竟然醒了。被「摔」的胯骨隱約間還有些疼痛。
他揉揉眼楮,下意識地抬頭看那繩子,安然依舊。再看金琬,她的呼吸居然平和有力了許多。他不由大喜過望。心想,人說夢是反的,夢金琬死就是不會死,妹妹相送時的哭,大概就是笑吧?那繩索說斷未斷,他自然也無須再上吊。他很苦的笑了。
不多久,瓦縫中篩下了太陽光柱。按時間推算,他現在可以為金琬注射第二針了。但當他煮針消毒後,正吸藥準備注射時,突然驚喜發現金琬醒過來了。
他一陣激動,手中注射器叭一聲落地,摔得粉碎。他撲上去摟住了金琬,其興奮,其親切,恍若隔世,恍若別過了一千年。
「我,我沒有死嗎?」
金琬兩眼望著卯生,聲音微弱無力,十分不相信自己還活著地問。
「沒有沒有。」卯生的淚水撲面而出。他捧起她的頭,在那慘白的臉上親著,居然帶有哭音的幽默了一句︰
「該死的我上吊不成,人還活著哩,你舍得去死嗎?」
金琬艱難地笑了,笑的微弱,笑得很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