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第十三章
卯生挑過兩年煤炭,女敕弱的肩膀上擔過的總量,累積不下三萬余斤,壘起猶同一座小山,足可壓矮一條硬漢。然而他卻在長,且長得驚人、奇快,年均近兩寸的速度長。如今已經不比母親矮多少了。這種增長速度,于餓飯的年代是奇跡,是同批伙伴中的佼佼者。更讓人稱道羨慕的是,他那勻稱的筆桿似的身材,宛如一株剛月兌筍衣、初展女敕枝的修竹,人前無端呈現著少男的瀟灑和風韻。
馮吉子慧眼識珠,瞅準了這顆苗子。他同他婆娘在床上商量,商量著卯生與他的姨佷女兒。那婆娘萬分高興、性急,好容易等到天亮,廁所也不及一上,便跑來找秀章。她一口氣吐盡才華︰說她姐姐在大爛溝住,男人公社級干部,人稱張黑皮。她姐姐的女兒,長得像朵花,靈得像只鳥,能說會道,要多好就多好。秀章笑著送走那婆娘後,問卯生咋樣?卯生說丑。什麼丑呢?是說媳婦兒這事兒丑,還是那姑娘?問急了,他說︰
「叫‘黑皮’的人,生女兒能像花?黑牡丹?」
母親笑,未置可否,沒有勉強的意思。
事情擱下了,都講以後再說。
三年「自然災害」最後這年,卯生丟掉挑煤的扁擔,開始在生產隊上做活路。其實前兩年,他已經做過隊上的活路。不過,那只是挑煤抽空的業余罷了。那時候,他做活的底分是兩分工票,不久長到三分。底分指的是全天報酬的標準,挑煤之後的半天自然少一半。成年壯漢的一個勞日是十分工票,分值一角伍分人民幣。他每半天一分或一點五分工票,不足兩分三分錢。不過他不管。反正他覺得應該做,而且拼命也要做。因為當時的母隊長,為秀章定了十五個出勤天,獎懲兌現。卯生死活不準病弱的母親出工,他要用自己掙得的工分頂替母親。可以頂。因為那時他年少沒有出工任務。
如今,卯生已經滿十三歲了,隊上說按規章該做活路了,按制度應該定基本出勤天了。但考慮他畢竟未成人,應比壯勞力少定兩個出勤天;于是就格外開恩,定了個二十六天。底分也提拔一級,工分本上寫四分。
白麻子事件後,接替隊長的是馮吉子。
馮吉子當上隊長,也許是因卯生曾救過他于「大難不死」,抑或由此給了他個榮升機會,他嘴里的「卯卯兒」叫得更甜更親熱了。只可惜這人能力太一般,他當隊長是個傀儡,是個擺設,凡事惟命是從,都按大隊支書劉球珠的指示辦。不過在劉球珠書記無暇顧及的小事上,他辦起來原則性也很強,公私自然也分明,比如對待卯生的二十六個基本出勤天,差一天就懲,多一天就獎,絕不搞行私舞弊之勾當。
但有一點卯生十分感激馮吉子,是他取消了秀章的基本出勤天。他說秀章體弱多病,白麻子當初純她媽的胡鬧、整人;還說表嫂子秀章其人十分的好,為人善良,以德報怨。若非她救苟步文,那時期饑餓人眼楮紅,幾百人打死個賊娃子是沒「報銷」的。
中國人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慘痛教訓,國人「痛中思痛」間潛伏著一種追根究底的疑問、苦悶與憤懣,人人胸中都藏有幾分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恰逢這時候,听說中央開了一個什麼會,會的精神與說道,何家溝人不太明白,但**那句「要讓老百姓裝滿罈罈罐罐」的至理箴言,倒是「入肉三寸」地深深嵌入了這方百姓的心。于是,何家溝人激動很久之後,便決定懇荒種糧。
可哪里有荒開呢?何家溝人稠地密,能種的土地年前已經全部種上,並無荒廢。因此,何家溝的青壯漢子們苦謀許久,血液深處終于爆發出了一種野性,一種窮則思變,一種部落吞並式的野性。由此這年正月伊始,何家溝人總動員,上至六七十歲老人,下至卯生這般十二三歲少年,吆喝集結了一支上百人勞力大軍,浩浩蕩蕩地殺進了天灣!
天彎,顧名思義,距天不遠。
天灣,按地域分劃也屬蘭山縣,但何家溝人內心都知道,那地方屬鄰區餓坪區的地盤。不過這里地處深山老林,地廣人稀,一走三五十里沒有人煙;所以在這里,區與區之間的邊界並不十分清晰,大有文章可作。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餓瘋了的人開荒種地不犯王法。
然而既是入侵,既是強佔,打斗的準備還是要作的。于是青壯年們有火銃、獵槍的一律帶上,最不濟的老人和少年,也都備齊、磨亮了砍刀。一場為饑餓而戰的血風腥雨的大開荒,從此拉開了序幕。
這里需要預先交待一下的是,開荒之初確實經過了幾場血戰,何家溝人與當地集結的山民們的幾場打斗中,雖然沒出人命,卻互有掛彩的勇士,但結果還是有備而來的、以守為攻的何家溝人大獲全勝。後經蘭山縣相關部門長時間的調查、調解,最終不了了之。直到五年後,由于濫開濫墾,一場山洪夾泥石流撲天而至,何家溝人于天灣的輝煌壯舉,至此竟以六條生命的慘重代價而告終。
在卯生記憶中,天灣,距家里程至少八十里足,山道崎嶇,萬山崇嶺,緊鄰就住著野人。野人姓華,蓬頭長須,一張老臉被毛發強行佔領得僅剩鼻孔與嘴巴,當然還有一雙精靈般的眼楮。華野人不受王法,遠離人間,卻食煙火,只是生活得極其原始。他性暴、剽悍,長嘯一聲震山動谷。或許,他就是那位著名作家筆下的《野人》原型。
正月,卯生隨著墾荒大軍進山了。
槁蒿沒人,灌木荊棘肆無忌憚,橫行霸道地佔領著人們欲開的「二荒」地。墾荒前第一道工序叫砍「火芊」。數十人橫向排為一字長蛇陣,自上而下,揮刀大戰。在人們殺氣騰騰中,那些枯藤活木一概被斬盡殺絕,混為一卷,形似臥龍橫躺著順山而下;越積越大,越滾越順趟,滾到「火芊」高至一丈兩丈,最終猶同一條龐大「滾龍」,一直到滾不可滾時,即付之一炬。頓時 啪啪,烈焰沖天。每這時,卯生油然著一種返祖感;他知道自己正經歷著人類最原始的真正的刀耕火種。
天灣的活路累得死人。這里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是黎明前一種叫「呱呱雞」鳥叫時即起床出工,趕到地頭,至少要勞作半小時左右才能見到曙光;晚收工常常是打著火把下山。饑年熬過幸免未死的人們,珍惜機遇,知道自救,且人人自覺,甘願拼出老命——包括與人械斗。
挖地時,最苦是滾石打腿,打的多是膝下。坡陡石多,鋤頭在前,雙腿在後,眼見碗大拳頭大的石頭撲來,出手救護不及,只能听之任之,白白挨打。因為兩腳踏的是人造「腳窩」,別無退路。滾石砸來,叭哧一響,窮骨生疼。全是自作自受。只苦人人兩腿傷痕累累,常常流血流膿不止。
卯生有比此更苦的是,墾荒中,小碗粗的葛藤根比比皆是,那玩意兒極具韌性,每根葛根他都要挖數下甚至數十鋤頭。挖得他筋骨疼痛,兩臂稀軟,有時還放生。放生就是沒有徹底挖斷縴,斬草未除根。放生又叫貓兒蓋屎,貓兒蓋屎就要懲工分。一位比他大一歲的伙伴常常為此哭泣。卯生不,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為兩分工票,太不值得。
春種時光如金,墾荒隊伍整月不準人回家。但卯生不同,他每十天半月的必須回家一次,誰也別管,誰也不忍管。因為他想母親,因為無人忍心阻攔一個尚帶女乃性氣的孩子回家看母親?每回來他都伏在母親懷中哭很久。不為別的,只為激動,只為久別重逢的激動。
這年秋天,何家溝人生活大有好轉。苞谷下山後,每餐都能吃個大半飽。這是此時人的夢寐以求,這是人們用野蠻行徑、及野蠻勞動換來的享受,換來的幸福。
人不愧為高級動物,當人們肚中稍有「份量」時,便需要精神生活。于是,眾星捧月般抬舉卯生說書。卯生謙虛,說肚中無貨,恐怕扯七扯八,有負眾望。又于是一口同音,都道說書那事傷精費神,是知識分子的「干活」,非卯生莫屬,因此他不宜參加體力勞動。從此,卯生白天看書,晚上說書。但他很鬼,白天看的是《史記》、《漢書》之類,晚上說的卻是吳承恩的《西游記》。他熟悉人們喜愛的是通俗、熱鬧。卯生說書照本宣科,不加水分。不過他記憶特好,看《西游記》還是十一歲時的事情,如今一去二三年,竟也記憶猶新,說到關鍵處,還能清晰記得要說的語句在某頁某行;其中孫唔空如何如何,唐僧又怎麼怎麼,字句不漏,標點不亂,說得活靈活現,倒也扣人心弦。
秋末,哥哥賢昆結婚時,卯生回家了。至此,他永久地告別了天灣,也結束了天灣的一個孩子超負荷的野蠻勞動。這一年,他一丁點兒也沒長,到年底還只有母親耳朵台子那麼高。
這年,驚蟄發蒙讀書。
第二年再號召進天灣時,卯生突然在生產隊社員大會上,鄭重莊嚴地宣布︰「我不干了!」
理由是他十一歲就被迫替母親抵工,十二歲多一點就被生產隊強行正式地定了基本出勤天,堂而皇之地當作了勞動力。他問這是哪家法律,他要看文件。有文件他就干,沒文件就別想。
馮吉子傻眼了,書記劉球珠也發愣。他倆一雙文盲,兩人加一塊不認識扁擔大個一字,哪讀過什麼法律?于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再一打听,副隊長弟弟比卯生小三個月,民兵連長的弟弟比卯生大半歲;這倆家伙就因個頭矮不招眼的緣故,至今尚未定「基本」。落得天天砍柴賣。砍柴賣,在這時是唯一可發「大財」的生財之道。但這營生,于定有基本出勤天的人沒緣分,否則將嚴懲不貸。因此,人們由農村「自留地」演繹,稱能砍柴賣錢者作「自留人」。看來,卯生是沖此而來。
馮吉子問劉禿書記︰「咋辦?」
劉書記說︰「這娃子你少纏。他說不干就不干。要不,你就去找他要的那東西——法力。」
從此,卯生也成了「自留人」。同樣落得天天砍柴賣。砍柴的地方叫將軍岊,比天灣近,約四十余里,往返不過九十里。卯生的力氣比過去大了,四十多里山路,他挑得動五十至七十斤棒棒柴。棒棒柴每百斤可賣八毛錢。卯生平均日收入有五角左右。這收入很可觀,已經相當于生產隊三個成年勞力整整一天工資還轉拐。如按卯生四分工票計算,如今一天等于過去八天左右,而且天天得現錢。
由此,楚天一家的生活較過去大有起色,手頭也顯得松活多了。隔三差五,楚天居然還能喝上三五盅久違的白酒。秀章臉上偶爾也現出一絲由衷的笑。笑談中,她想起當年卯生出生之時,楚天病中說過的話,不禁取笑道︰
「你不是說過,這輩子得不到這娃子的力麼,還喝?」
楚天笑,笑得甜,比酒醉。卯生一旁卻想哭,勤勞可憐的父母,竟然如此容易滿足。
仿佛就從這天起,卯生開始思考著自己的未來,希望有一天父母笑得更由衷,更甜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