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第三十九章3
第三十九章3
卯生帶著一種已經被逼上粱山的心情,一種火燒眉毛的感覺,來到了河馬家。邁進這家門檻,他感到無限艱難,十分的不情願。厭惡、仇視,期盼、擔心,亂七八糟,反正像砸破了五味瓶子那樣,混合流淌了一肚子的不是滋味。
卯生的出現,河馬一家人像突然見到星外來客那樣驚詫,驚慌,唰地站起來一大片,個個表情驚恐不安,又有掩飾不住而又不敢過分放肆的敵意。
這一家人正在吃飯。唯一沒有被驚起的是河馬。他只慌忙間禮節性地抬了抬,那大黑熊一樣的身軀很笨拙,南瓜般的臉盤上,死擠也沒有擠出多少笑意。
「你坐。吃過飯沒有?」
河馬問。但只剎那間,那南瓜臉上剛才有的一絲淺笑,又被他恢復得毫無表情。
卯生說吃過了。河馬婆娘極不情願地遞給他一把椅子。這女人不僅一臉橫肉,而且臉皮上帶有一層青色,據說臉帶此色的人,多半無知而又歹毒。此刻,她一雙小眼楮,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卯生的臉,顫抖的嘴唇,好像在拼命地控制緊張和封鎖著惡言穢語,卻仍有力不從心之勢。
卯生不卑不亢,依然生來的一臉正氣。但他的目光一直緊盯著河馬及其婆娘,毫無回避之意,一副反賓為主的神情和隨時應戰的狀態。
終于,河馬女人顫抖的嘴唇,慢慢減緩了顫抖的頻率。也許她想到了卯生不好惹,也許是想起了革命小將去年在她門前懲治白麻子的慘景。她不懂得什麼敲山鎮虎,殺雞嚇猴,但她一家人的確親眼所見和感受過那滋味兒。她的眼光終于怯怯地離開了卯生的臉。
河馬婆娘重新端起飯碗。她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後,青臉皮抽搐幾下,極力裝出閑聊的模樣問卯生︰
「老表多大了?」
「二十二歲。」
河馬婆娘忘了吃飯,肥臉下的短脖子伸了伸︰「唉,你也怪造孽噢,那年石岩頭頭來招你的工,要是去了,這時候大小怕是個官兒噢?」
卯生听出了這婆娘的弦外之音,不禁哈哈一笑,道︰
「你說的沒錯。要是去了,現在至少可以做個比大公社頭兒們差不多的官吧。」
「怪可惜噢?」河馬婆娘怪笑。
這瞬間,卯生眼前一直浮現著,當年這婆娘與白麻子圍攻石岩人的情景,其地點也許正是這地方,這間屋。他怒火中燒,恨不能站起給這婆娘兩耳光。但他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不得不強忍著。于是,他又爽朗一笑道︰
「不可惜。你知道‘塞翁失馬’吧。」
河馬婆娘忽然一愣,張著嘴,傻著眼地看了卯生好一會兒,又回頭看河馬。河馬本來正支著耳朵听談話,此刻也陡然一愣,兩只大眼傻乎乎的一眨不眨。
河馬婆娘顯然由「馬」字聯想到了男人的綽號,肥臉一沉,突然大叫︰
「哎呀,你罵人吶?啥子叫 死……弄死馬呀?啊!」
河馬婆娘無知的表情很可笑,卯生卻笑不出來。他望著像白麻子一樣無知而又不齒于人的河馬婆娘,心中驀地隱生幾分悲涼和鄙視。他不由苦笑笑,向河馬婆娘講述了西漢劉安在《淮南子》中記載的,有關塞翁失馬的故事,最後補充說︰
「‘塞翁失馬’是句成語。它的含義是失去了的東西,不一定就是你說的很可惜。人生禍福莫測,誰能料就?比如說,我那次要是真去當官了,喊叫背時,不就是爬得高栽得重,不是更痛心麼?因此,倒不如我現在薄藝在身,說不定哪一天還能創點事業,還能掙幾個大錢呢。你說是不?」
河馬婆娘自感沒趣地紅了紅臉,想說什麼又找不出話地咕噥了一句︰「噢,是這個意思呀。」
河馬悄悄輕噓了一口氣,忽然瞪婆娘一眼,叮 一聲放下手中碗。然後用熊掌似的手擦了擦大嘴邊的苞谷「糊涂」渣子,爾後罵婆娘道︰「蠢。不是這個意思,還是啥意思?」
他回頭看看卯生,仿佛使了很大一個勁,才擠出一點笑意道︰「你表嫂子沒知識,讓你見笑了。」
卯生強忍不笑,心想,看你河馬剛才那傻樣兒,不是同樣不曉得孺子猶知的塞翁失馬麼?還罵婆娘蠢,你他媽的比蠢女人還不如呢,痞棍!但他嘴里卻說︰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才是有知識。我怎敢笑她?」
河馬听後只咧了咧大嘴。不知他是沒有听懂,還是听懂了接不上茬,反正沒見尷尬,不知臉紅,依然擺著一張毫無表情、打不見血氣的臉。他只手在衣袋里磨磨蹭蹭,模索了好久,才模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遞向卯生。
卯生搖手謝絕,河馬便自己點燃了煙。他伏在火爐上,幾口幾口抽去了半截煙,終于微微抬頭,低聲問卯生道︰「老表來,找我有事情?」
「是。」卯生說,「我來是請你開個結婚介紹信的。」
「結婚?」河馬似有警惕地抬抬頭,「有媳婦了,好啊,哪兒的姑娘?」
卯生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的心有些跳︰「本大隊的。還想請你開男女雙方兩份哩。」
「本大隊?」河馬更顯警惕了,「哪個姑娘?」
卯生從河馬警覺的神情中,忽然感到一絲不祥。這似乎是預料中事,卻又是十分擔心的事。但事到如今,無論河馬將會怎樣,話還是要說,事還是要辦。同時他想,公民結婚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擔什麼心呢。于是他坦蕩道︰
「何金琬。」
河馬听後居然不感驚奇,只是臉皮陰冷地抽動了一下。可是不待河馬表態,河馬婆娘竟像一條母狗突然當頭挨了一棒那樣,騰一下跳了起來,她叫道︰「哎呀,你說啥子?你要跟金琬結婚?天哪,天下哪有這種事?哎喲喂,這可不行。這事兒,死個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