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當然是無法實現的奢夢。我的命運在我進入都鐸家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不會一帆風順,也不會讓我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得到幸福。
只是我沒有想到戳破我美好幻想的人不是那個我稱為父親的男人,而是德蘭。布萊克子爵。
「今天的宴會,我有一件重大的喜事要宣布。」都鐸侯爵的一句話讓吵吵鬧鬧的宴會廳突然安靜了下來,「我的大女兒,利茲。都鐸和布萊克家的德蘭訂婚了。請大家祝福這對般配的新人!」
我站在人群中。
耳邊是短暫的驚呼聲和片刻之後轉變為祝福的各種聲音。
瞪大了眼楮,我卻只能更加清晰地看著這個十分鐘之前還在和自己在沒有人的角落里纏綿親吻的男人,牽著我體弱多病的「姐姐」,一步步小心地照顧著她走下那個漂亮的旋轉樓梯。他一身黑色正裝,她一身白裙,般配的金童玉女,無可否認地登對。
他的唇明明和我的一樣因為剛剛的親吻而有些紅腫,他的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明明在剛才還用力地擁抱著我,他的嘴巴在剛才明明還說著對我的愛語,此刻卻是以我的姐夫的身份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和那個一直以來視我為眼中釘的女人相攜而立,羨煞旁人。
我不知道我那個時候露出的是什麼表情。
不過我猜,一定難看到要死。
不然身邊剛剛還在和我說話的男人也不會突然什麼也不說了。雖然不知道一分鐘之前他在跟我說什麼,不過我記得總之是一個很能夠讓他顯擺自己「淵博」學識的話題。
訂婚了。那個激動地和自己訴說著愛意的別扭少年,終于長大成人,終于要組建自己的家庭。終于要得到幸福了。
只是給予這一切的那個人不是我而已。
親愛的女兒,如果可以,我現在好像又希望你不要遇到一個讓你神魂顛倒的人了。因為我不願讓你陷入和我一樣的田地,被愛折磨得神智盡失。
不知道前路為何。仿佛突然這一路陪伴著自己的燈光陡然磨滅,一片漆黑。陰風陣陣,讓我覺得渾身如墜冰窖。
在所有人喜悅的附和聲中,我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不敢抬頭再看一眼那個人群中心接受祝福的男人。我害怕在他眼中看到毫不留情的拒絕和鄙夷。
如果他是為了狠狠折磨我這個泥巴種,那麼目的是達到了,而且萬分成功。
我在夜色里踩著高跟鞋狂奔的時候,突然想到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看到的某一部老電影里的一個場景。女主角矯情地在午夜的街頭狂奔,發誓要離開自己又愛又恨的男人,然後被她心愛的男人追上,拉回身邊,霸道地宣誓永遠不分離。
或許那個時候的我,心里也是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的吧。
只是我沒有那個女主角的勇氣去永遠逃離這個地方。也沒有遇到那個可以而且肯為自己心甘情願付出的男人。
「小姐,你沒事吧?」
然後我遇到了他。在冰冷的雨夜給了我一把傘,語氣平平,法語蹩腳的男人。
穿著墨綠色的軍裝,站姿筆挺,膚色黝黑,眼楮卻明亮無比。明明是和我一樣的黑色的瞳仁,卻閃爍著光芒,認真而直白。
「你是中國人嗎?」我好奇地問他。
「是的。」
這個男人叫邵鋒。他來自中國,那個似乎應該是我半個家鄉的地方。他告訴了我很多關于中國的事情。甚至還篤定地說,我的母親毫無疑問一定是一位中國人。而對于我是不是混血,他卻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好吧,其實我也一直抱著更懷疑的態度看待我那個所謂的「父親」。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你能是他的女兒。因為他一定會是一個極好的父親。寵孩子卻又不嬌慣。
可是似乎我的人生到現在已經證明了……
我的願望,總是會落空。
這次一點也不意外。被異**人送回家,接受全家人的冷眼和嘲諷。還包括那個在訂婚當天就理所當然地搬進都鐸莊園的未來女婿。他站在我的異母姐姐身邊,看向我的眼神中一片冰寒。
我突然後悔了,沒有在宴會的時候就抬頭看一眼他。如果當時就看到這樣的眼神,我一定不會再抱有奢望,暗暗期待著這一切不過是一個誤會。
「這位是……?」侯爵夫人一眼輕蔑地掃視著我們,仿佛抓住一對私奔情侶之後的惡婆婆。
「我只是忘記帶傘,他好心送我回來。」我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說。
「看樣子是一位軍人啊。中國人?果然泥巴種只和自己種族的人合得來啊。」侯爵夫人低聲笑了起來,「既然如此,就讓他帶著你遠走高飛如何?如果你有這個膽量,我就放你自由。」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第一次在她高貴的表象下看到了一絲脆弱。雖然知道自己的存在一直是她的心病,不過我卻沒有想到會讓她挫敗。她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不是嗎?應該對這樣的私生子女的存在習以為常,能夠很好地處理的不是嗎?……我那個時候第一次意識到,不論外表多麼堅強,女人骨子里的脆弱是不堪一擊的。每個人的底線不同。她或許可以坦然地面對丈夫的私生子女,但是卻無法面對一個登堂入室的私生女吧。特別是在自己的女兒是體弱多病的時候,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私生女健康無比,心里一定是充滿了怨恨的。
這麼想著,我對過去五年間接受到的她的折磨和懲罰突然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不是嗎?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發泄舒緩一下心底的負面情緒。
「您是說真的嗎?」可是那個時候听到她的這個提議,我第一次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給我設置什麼圈套,只是單純地想讓我離開她的視野。
如果說在那天之前我還對都鐸家有所眷戀的話,德蘭已經在幾個小時之前把我僅剩的那些眷戀統統都殺死得一干二淨了。
……他讓我想要逃離這個圈子。這個國家。
邵鋒身上的那股讓我眷戀又懷念的氣息,或許才是真正屬于我的,我應該去的地方。——我立刻這麼想著。
「當然是真的。只要你肯離開。」
「侯爵夫人,這不合禮數……」德蘭突然硬邦邦地說著,「她好歹還掛著個都鐸小姐的頭餃,怎麼能夠這樣輕易地跟一個異國男人私奔呢!?而且這個男人是個軍人!怎麼能夠做出這樣恬不知恥的事情來!」
恬不知恥。這個詞在我腦海中不斷回蕩著。一下一下敲擊到我的心底。一下比一下重,仿佛就要擊潰我。
直到身旁的男人扶住搖搖欲墜的我,壓低聲音說︰「雖然我听不太懂你們的意思,不過看來這並不是個讓人會想要歸去的地方。你要跟我一起離開嗎?」
他說的是英語。
可是在場的人又有誰是听不懂的呢。
「這位先生,我願意放她離開。只要你帶她走。這個丫頭在我家已經工作了很多年了,我覺得應該讓她去追尋自己的幸福。」侯爵夫人看似開明地用英文說道。
「原來你是這里的女佣?」顧鋒似乎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說辭,甚至沒有對我身上華美的禮服產生一絲的懷疑,反而是恭恭敬敬地對著侯爵夫人鞠了個躬,「那麼,請讓我帶她走。」
「…你會對她好的,是嗎?」沉默了許久的都鐸家大小姐突然開口問道,言辭懇切地說,「她對我而言就像是妹妹一樣。我希望她能夠幸福。你可以答應我嗎?」
「…我會對她好的。」雖然有一瞬間的停頓,但是這個男人的確做出了他的承諾。
「那麼親愛的妹妹,祝你幸福。」
我不知道她的祝福是不是真心,我也不再在乎侯爵夫人究竟是秉著怎麼樣的心情突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是不是侯爵大人默許的還是她的獨自決斷……這一切都比不上那個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男人來得讓我傷心和在意。
心如死灰莫過于此。
再後來又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是我如今回憶起來卻竟然沒有辦法一一跟你說明。總是邵鋒是個很好狠盡責的朋友,我享受和他相處的輕松和簡單,讓我可以不需要去擔心任何事情。
有的人仿佛生來就是和自己合拍的,我第一次這樣覺得。他的未婚妻子也是很好的人,溫柔賢惠,讓我這個中文都還有些蹩腳的人羨慕不已。
原本故事應該就在他順利地結婚生子,我繼續去找尋我自己的幸福這里結束。
可是沒有。
在這個面色一直都無比平靜的男人面前,我懂得了挫敗二字的意義。
他說,他想要退婚娶我。
「……你瘋了嗎?!你訂婚了!」
眼前的男人卻依舊堅持地說要退婚。哪怕我不會接受他,也不能委屈了那個女人和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我其實無法想象我和邵鋒的關系會有任何懂得改變。他是我的朋友,是幫我走出那個牢籠的人。這一點讓我一輩子都對他有所虧欠。因為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佣,更不知道連我是個最初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兒。
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甚至不可否認的,我心里是暗暗期待著的。如果能夠和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一定會輕松很多才是。
這個一閃而過的自私透頂的想法,讓我自己在之後總是不斷地自責著。
懊悔萬分。
不過顯然那位聰明的未婚妻也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我不知道她是用了怎麼樣的手段。總之在我還沒有回應過來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手牽著手,一個笑得幸福一個笑得別扭地出現在了正在新兵訓練中的我面前。
我上輩子一定是個十惡不做的大壞蛋,不然老天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那個時候只是這麼想著。
凡是想要的都得不到,真真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懲罰方式。
至于你的父親,親愛的女兒,我不得不告訴你實話——
我根本不愛他。
我也不確定他對我是什麼想法。如果也是不愛那麼正好,我們其實更加符合彼此的要求。互不干涉。如果他是愛我的,那麼幫我告訴他,這一切的根源是我,不要傷害自己的孩子。
雖然這樣一個無能的母親一定讓你失望極了。可是我還是要說︰
為你取名莫晚,就是想要告訴你。人生只有一次,不論什麼時候你想要從頭開始,都不會晚的。
不要到了最後才後悔。因為那樣只會讓你之前的人生看起來就像個笑話。
對了,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因為如果看到我寫下的這些,說明我已經在你沒有察覺到的時候撒手人寰了。安娜是可以相信的人。她是那群奴役我的女佣里面對我最好的,姐姐般的存在。或許這麼說有些奇怪,不過只有在接受她的服侍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對。所以當我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看著拖著行李出現在家門口的她的時候,我幾乎都要熱淚盈眶了。可惜現在的家庭環境不能允許女佣的存在,不然我一定會讓她繼續留在我身邊的。
你一定見到她了吧?不知道她還好嗎……雖然以一個已經離開了的人的身份問出這樣的話語有點奇怪,不過我是真心的,想要祝福她一切都好。
我其實很不喜歡素娥這個名字的。因為它的意思和那個侯爵給我的名字一樣,代表著月亮。總是讓我一次次回想起那個男人叫我「月亮女神」的樣子。真是讓人莫名地火大。可是這個名字是帶我逃出那個牢籠的邵鋒幫我取的,沒有辦法輕易拋棄。——說到底,我也只是為了能夠讓他安心地和自己的妻子好好過下去,才匆匆接受了某個追求者。選擇你父親的原因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其中最沉默寡言,看起來最老實的一個。哪怕婚後我總是以出任務為由不在家,他也不曾有過怨言。所以不論他之後做了什麼讓你覺得傷心的事情,請看在我這個愧疚的始作俑者的份上,多體諒他一下吧。
我沒能給你一個美滿的家庭,那麼至少讓我……補償你一份完整的父愛吧。
如果還不是太遲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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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網似乎復活路還很遙遠,每天都得背著電腦來學校的日子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話說居然都沒有人祝我光棍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