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技術,你那手拉機確實是個好東西,听說是從西洋那里引進的飛梭技術,小小改進,效率倍增.在家庭代工的商業模式下,也做到了與家庭副業的生產形態相適應。呵呵,算是淘到寶了。」
說到手拉機,袁寶山語含贊賞︰「朝廷里的那些官僚搞洋務也是昏庸的很,眼楮都看到了西洋人的大機器上。飛梭這麼簡單有效的技術,反而沒人去關注去引進。在這一點上,邵文比那些尸位素裹的舊官僚或是洋務派都精明百倍。」
楊邵文謙遜幾句,只說是運氣使然。他這話也不是完全謙虛,听了袁寶山對家庭副業的理解後,他的思路開闊了許多。
成本低、流動資金少、低生產技術、低勞力、單獨操作、非連續化!他沒想到開發一款成熟的手工紡織工具需要考慮這麼多因素。他原先的手拉機因為只是原來投梭機上的小改動,所以問題不大,佔用流動資金的問題又被他用家庭代工制解決了。手拉機的成功推廣確實有僥幸的因素。而如果他想再推新的紡織工具,在這麼多因素的制約下,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一時間,楊邵文有點士氣低落,感覺自己研發紡織工具的前景似乎不是那麼樂觀。
「袁老,以我猜測,我們這里其實以前應該也有過不少先進的棉紡織工具吧,只是都被這種家庭副業的生產形態給淘汰了,是嗎?」
「當然!」袁寶山此時有一種手藝人的自傲︰「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的《農書》、《農政全書》、《天工開物》等技術類書籍,都有許多先進的紡織機械的介紹。只是因為大多不適應小農副業的生產形態,慢慢都被淘汰了。」
「不知你有沒有听說過黃道婆?」袁寶山知道楊邵文是個讀書人,只是不知他平時是否涉及這類技術類典籍。
楊邵文點點頭,黃道婆的大名他還是听過的。知道她對中國古代的紡織工業很有貢獻。
袁寶山介紹道︰「根據王禎的《農書》記載,早在元朝時期,黃道婆就發展出了一套軋棉用攪車,彈棉用繩弦大弓,紡紗用三錠腳踏棉紡車的工藝。但你現在在武進、在蘇南,還能看到這些工具的身影嗎?我們現在的農戶軋花還是手工去籽,彈棉用的還是小竹弓,紡紗用的還是手搖紡車!」
袁寶山一聲嘆息︰「這些工具其實一點都不復雜,我看著《農書》中的圖紙,一天就能造出來,成本也不高,農民也能夠負擔的起。為什麼還是被淘汰了,就是因為這些工具需要多人協作配合,不被農民喜歡。」
楊邵文也是一聲嘆息,為技術革新在落後的生產關系面前的悲劇命運而扼腕不已。
「黃道婆這些技術、工具算是簡單的。我國絲、麻紡織的歷史要悠久的多,書籍中介紹到絲、麻類紡織機具更要先進、復雜的多,只要稍加研究修改就能用于棉紡織。但連黃道婆的這套技術都難以生存,造再先進的機器又有什麼用?」
見楊邵文有些意氣消沉,袁寶山拍拍他肩膀鼓勵道︰「我說這麼多,不是要打擊你研制紡織工具的積極性,而是希望你在研制時,一定要將生產形態的因素優先考慮進去。我是個老木匠,還是非常希望看到有先進的機具能夠研制出來,並推廣得出去。」
既然家庭副業的生產關系落後,那為什麼不去試著改變這種生產關系呢?
楊邵文試探道︰「那我可以建立手工工場,在手工工場里運用較先進的紡織工具!」
「你在蘇南看到過棉紡織的手工工場嗎?」
袁寶山這一問,楊邵文又一陣語塞。的確,來這里也有兩年了,蘇南也跑過不少地方,除了土布的印染環節外,他還真沒見過多少棉制品加工的手工工場。
「好像還真沒有。棉制品的紡紗,織布等工序幾乎都是在農村家庭中加工的。可這是為什麼啊?咱們蘇南一帶也是絲紡織的中心,相對的,從事絲業加工的工坊倒是不少,而家庭從事絲業加工的卻不多。」
「兩者都是手工工場與家庭副業競爭的結果!」
經過袁寶山解釋,楊邵文算是明白原因所在了。
為什麼絲業加工在家庭副業中不普及?首先,絲業的原料是絲,價格高昂,織成高級綢緞的速度也很慢,因此佔用的流動資金很大。棉織業所用經紗大約數百根,而織成絲綢需經數數千根,織工技術要求高。絲業生產包括繅絲、絡絲、治緯、牽經、結綜、捶絲、接頭、提花等等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相當專業的技巧,絲業的專業化程度較高,許多工序需要多人協作,遠非單人可以完成,所需要的機器設備也是價格昂貴。因此,蘇南的農戶只限于從事植桑、養蠶,或是繅絲出售生絲。
而棉紡織卻最能滿足家庭副業的要求。棉業紡機、織機結構簡單,購置成本低廉。棉花價格也比絲要便宜的多。單錠紡車老幼皆能使用,織平紋布的技術也不復雜,無需專業技工。紡紗與織布各需一人操作,可以分別進行,沒有多人協作的必要。這些工作都沒有連續性,操作之人可以隨時停手。正是因為這些特點,棉紡織業在蘇南乃至整個江南,便成立當地農民的最佳副業。
絲業與棉業,原本都可以在手工工場中生產。但是一旦農戶選擇它們作為家庭副業生產,就不免與手工業工場發生競爭。後者所遭受壓力之強弱于其殘留生存空間之大小,視農村副業生產之普及程度,從業人員多寡,產量之大小而定。簡言之,這兩種生產方式之競爭是成本之競爭。
手工工場需要較高的場地設備等固定資產投資,而工場雇佣工人生產,所付工資最低不得低于工人維生的最低費用。于此相比,家庭副業則是能賺一文是一文,在這種狀況下,農家副業是沒有任何勞動成本的下限的。所以,手工工場對產品價格更為敏感。它們要想生存,就必須做到抵扣工人最低工資和資產折舊後略有盈余,如果市場上的產品價格不能滿足要求,手工工場只能倒閉。
當前的棉紡織市場顯然無法滿足手工工場生存需求。在洋紗洋布的威脅下,紗與布的價格都極為低廉,家庭副業也只能慘淡生存,手工工場更是難以存活。這就是在棉紡生產上,手工工場幾乎絕跡的原因。
除非手工工場相比家庭副業的棉紡加工,出現了巨大生產效率優勢的變化,否則,楊邵文的開棉紡織手工工場也不會是個好主意。
听完袁寶山的分析,似乎又是一條路子被掐斷了。
楊邵文對公司未來的方向出現了迷茫。原先致力于挖掘農村手工棉紡織的潛力,現在看來,這條路的前途似乎並不太美妙。難道是進入動力機器棉紡織?可公司還沒做好準備,本地也不具備發展動力機器紡織的基礎設施。
一想的多了,他甚至對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的人生目標也出現了迷茫。原先自己行商的目的是擺月兌生存危機,為弟弟妹妹創造美好的生活條件,這個目的現在已經實現了。那自己現在為什麼而奮斗?為了底下的員工嗎?以公司目前的狀況,他們衣食已經可以無憂。在這個亂世去救國救民,投身革命嗎?自己既沒有革命家的氣質,也無梟雄本色,干不了這種大事。去實現實業救國的理想?這似乎是個靠譜的選擇。在這個亂糟糟的年代,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為國家與民族的前途憂心忡忡,苦思救國之道。他根據自己所長,選擇實業救國的道路也是很適宜的。只是如今在經營方向上又遇到了些挫折。
這天晚上,楊邵文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