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不知何時一片烏雲飄來,遮住皎皎明月,如同帶來一片陰霾。
一陣疾雨將至,頓時狂風怒號,茂密樹葉被吹得颯颯作響。
房屋內,燈火明亮,即便是有著燈罩,狂風仍將蠟燭上的火苗吹的四處跳躍若逃竄,因這忽明忽暗的光線,屋內本就壓抑的氣氛更為詭異。
只听噗通一聲,有人跪倒在地,卻不是因臣服。
「首領大人,屬下愚鈍,實在不懂大人為何要我們撤退!」聲音憤怒、壓抑,這跪地質問之人,正是崔鵬毅。
影魂組織絕對權威,作為下屬是不允許對上級發布的命令有絲毫質疑,哪怕是讓他們去死。
與崔鵬毅相同,一眾影魂衛也跪地,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影魂衛跪地不語,別有一種悲壯。
雲飛峋慢慢踱步到窗子,狂風過後便是碩大的雨滴砸下,如同冰雹一樣砸得人生疼。
他伸手摘下自己銀色面具,面具之下俊美的容顏毫無表情,一雙烏黑的眸子深邃如同黑夜,讓人無法探究其內絲毫。
「不想服從命令者,即刻回京。」半晌,才淡淡飄出一句話。
首領對影魂衛有生殺大權,眾人剛剛都以為首領會震怒,他們非死即傷,沒想到的是,等了半晌,竟只有這一句毫無情緒的話。首領是什麼意思?他懶得自己動手,讓他們回京向皇上受死?
崔鵬毅對皇上、對鸞國忠心耿耿,從來都是不顧性命之人,一咬牙,抬頭道,「雲將軍,您從前便是影魂之人,論資歷您最老,您武功您最高。我們本無條件遵從您的命令,但……但今日之事……」
雲飛峋未轉過身,仍面對窗外。豆大的雨粒砸在他臉上,他卻未躲,仿佛享受這種略微疼痛的存在感。
崔鵬毅預想過首領勃然大怒,預想過首領語重心長地位他們解惑,卻怎麼也沒想過,首領不發一語——雖然這幾個月,首領一向如此。
三個月的時間,首領與他們說話絕不超過五十句,其中還有少說四十句是下達領命。崔鵬毅自覺自己是個沉默寡言之人,但直到遇見了首領大人,他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沉默寡言。
等了半天,也不見對方接話,本來認為自己在理的眾人,也慢慢心虛了。……難道,是他們錯了?
「為了完成皇上交代的任務,這三個月我們風餐露宿、屢經風險,這一切屬下無怨無悔,只為完成任務。但為何在最關鍵的時刻,您卻下令撤退?」崔鵬毅痛心疾首道,「大人,您可知為了這一個寶貴機會,我們等了多久,籌備了多久?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又過了許久,久到眾人懷疑窗旁站立的是尊雕像而非一個人,雲飛峋才慢慢回過頭來。
被雨水沖洗後的面龐略顯白淨。他垂眼看著跪地眾人,「影魂首領之位,並非我意,而是履行對皇上的承諾。」
眾人一愣,心中驚訝,忍不住面面相覷。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影魂首領之為,雲飛峋將軍不稀罕?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飛峋垂眼看向崔鵬毅,無人可見,瞳孔驟然縮小,本就深邃的目光更是如同永不見底的深潭。「我這便飛鴿傳書給皇上,影魂首領之位,雲某無力擔當,讓位給崔御史,如何?」
「屬下不敢!」崔鵬毅立刻重重磕頭。
重影魂衛心中感嘆,雲將軍雖沉默寡言,但脾氣還是有的,這以下犯上之罪,足以令崔鵬毅人頭落地,可惜了忠心耿耿的崔鵬毅。
雲飛峋將眾人的心思捕捉入眼,長長嘆了口氣,「你們起來吧,我給你們解釋。」
眾人忍不住驚訝地看了一眼雲飛峋,遲疑許久,方才起身,恭敬站立。
崔鵬毅卻跪地不起。
雲飛峋幾步上前,一伸手,將身材魁梧的崔鵬毅直直拎了起來。「崔大人,你也起來說話。」
崔鵬毅不解其到底想做什麼,「是,大人。」
飛峋關了窗,而後淡淡道,「終止行動有兩個原因,一者為公,一者為私。」
眾人大吃一驚!為私!?
他們並非驚訝首領大人以公謀私,而是驚訝其竟如此大方地將自己的私人理由說出來。
「你們應該都知曉,二皇子夏胤征的一舉一動實際上都是由七皇子夏胤軒出謀劃策,無論是之前的謀反篡位,還是如今狡兔三窟的逃跑策略。夏胤征之前找了個傀儡做餌,殊不知他本身也是個餌。」雲飛峋慢慢道。
眾人心中肯定,這些事,他們每一人都心知肚明。
二皇子易殺,真正難對付的是七皇子。
「你們可知,為何二皇子到了東塢城後便不再逃亡,反倒是不畏凶險地留了下來?」雲飛峋問,看向崔鵬毅。
崔鵬毅濃眉微皺,「首領大人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七皇子的計劃?」
雲飛峋點頭,「如今東塢城的情況,你們也都了解,名為奉一教的邪教蠱惑城中百姓,操控城內一切。而奉一教的目的性明確,且有計劃、有紀律,哪會是一個普通民間組織這麼簡單?
東塢城向來是鸞國與軒國紛爭的彈丸之地,結合種種,難道你們不認為,這奉一教大有文章?」
這些,崔鵬毅自然都能想到,眉頭一緊。「首領大人的意思,屬下已明白一二,但任務就是任務,皇上下達給影魂的任務便是誅殺逃亡的二皇子,首領大人若想繼續下去,恐會橫生枝節,先不說會不會鏟除奉一教、解除東塢城之危,恐怕最後連我們的任務都會受影響。」
雲飛峋的面色有些陰沉,微眯了雙眼,一絲殺氣浮現。「就如同我剛剛所說,這首領之位,讓給你做如何?」
崔鵬毅又重新跪地,「屬下不敢。」
「既然不敢,就別越主代庖。」飛峋冷冷道,突然卻語調一轉,「崔御史,二皇子如今只是個傀儡,死與不死有何區別?二皇子死,七皇子定會加緊腳步,但若二皇子不死,那便可以麻痹七皇子,即便無法麻痹,最起碼也能為她爭取一些時間。」
「他?」崔鵬毅一愣。他,是何人?
雲飛峋想到那個「她」,面容的冰冷少了幾分,唇角微微勾起,多了溫暖。「商部如今潛伏在東塢城,而以商部尚書的脾氣,她不會放任奉一教胡作非為。她帶領商部隱姓埋名進入東塢城,定是有她想做的事,而我,便想為她爭取一些時間,幫助她達成心願。」
如今,「她」是誰,在場所有人都已明了——是雲飛峋的發妻,商部尚書蘇漣漪。
崔鵬毅剛剛的氣焰小了很多,皺起眉,腦海中浮現出那抹頎長的身影。那女子端莊卻透露著干練,智慧中卻不減女子的柔情。拋出影魂的身份,他與蘇尚書也算同僚,加之听聞司馬御史對其尊敬有加更尊其為師,他也不得不對該女子另眼相看。
「但是,大人,我們的任務?」崔鵬毅仍舊放不下心。
因為想到蘇漣漪,雲飛峋心情好了許多。「二皇子必死,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我們任務也定會完成,若完不成任務,我雲飛峋自會提頭去見皇上,諸位不用擔心。當然,著也是我做此決定的原因之一。」
崔鵬毅疑問,「敢問大人,還有其他原因?」聲音已柔和了許多,不似剛剛那般強硬。
雲飛峋也點了下頭,神色沉重。「有些話,我本不應累訴,但諸位將性命交給了我,我便不想你們不明不白。沒錯,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我父帥。」
眾人沒想過一向沉默寡言的首領竟為他們解釋,心中暖意驟起——他們早已習慣了毫無條件地服從命令,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如今影魂因首領的解釋而慢慢溢出一種人情味,讓他們都有些別扭和……感動。
想到剛剛的質疑,眾人心中略有慚愧。
「我父帥從前便是東塢城的駐城將領,後雖因公調入京城,但卻一直放心不下城中百姓。奉一教在暗,操控百姓,而鸞國在明,處處被動。城中百姓、甚至東部百姓們便如同奉一教的工具,若贏,奉一教得利;若輸,奉一教也無損,最終受苦受難的還是無辜百姓。
官府對付奉一教,就如同以拳擊沙,擊之不中,握之不住。與其抱希望于正面交鋒,還不如暗中釜底抽薪。而如今商部所做,便是後者。
各位可進入影魂,說明其膽識見識皆過人,這些淺顯的道理,想必你們都能明白吧。而我做次決定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為解父帥之憂,解東塢之危。」
雲飛峋的語調不高、語速不快,就這麼從容的一字一句說出。
這些道理,誰能不知?
崔鵬毅作為御史,心中自是有百姓,這些道理更是知曉,從前,只是自欺欺人地一葉障目罷了。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傾盆大雨。
突然,角落里有一不起眼的影魂衛道,「屬下願听首領大人行事。」聲音堅定鏗鏘。
眾人一愣,而後也紛紛表示,遵從雲飛峋的命令。
崔鵬毅嘆了口氣。「罷了,既然雲將軍是我們首領,我們自然是要听雲將軍,剛剛是屬下越矩了,請雲將軍責罰!」
雲飛峋搖搖頭,又看向窗外,「我只是解釋下而已,不會責罰。崔御史也沒有錯,諸位兄弟更沒有錯,其實若沒有你們,商部怕是早已露餡。」
眾人不語。
其實就連蘇漣漪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很多暗暗調查徐姨娘一眾人底細之人,都被影魂暗暗解決掉,不聲不響,這也是商部眾人身份成功隱蔽的原因之一。
「漣漪,」飛峋看著窗外,唇角微微勾起,「想做什麼就去做,為夫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