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很狠?」一聲清寒如玉石相擊,將她拉回現實。
「不。」她深呼吸,念了幾次經文定心,才發現桌上有一尊木頭小神像,約略兩指寬高。
「你表情上寫著。」兩人距離不近不遠,一股如暮春般溫暖的甘草淡香徐徐彌漫兩人之間,他拿起桌面上那尊小神像把玩。
「遲先生。」她斂了斂神色,改口︰「遲總經理是妖,太有風情雅致,怎樣都無所謂。但曾總有小孩,三個都還在上學,半年前他們失去母親,曾總也是那時才迷上賭博的。」辦公室里流言多,她再鈍,也听到了一些。是呀,賭博、賭博,害人匪淺。賭博害人靡爛,害人喪失理智,害人家破人亡。
她慢慢昂起臉,現在才真正看清遲暮春的樣貌——冷冷的藍眸略長,挺直的鼻梁下是兩片薄唇,如泉墨發散縛身後,一絲一絲夾雜銀藍,不是褪色的白發,而是如琉璃澈澈,搭上銀狐特有貴族似的沉靜。
「……所以?」
還問所以?
「他現在負債累累,又要坐牢了,三個小孩怎麼辦?」一個氣悶,她將手中托盤放得用力些,陶瓷鏗鏘聲激烈,桌面茶香四溢。
遲暮春手搭在新購的圓弧辦公椅背上,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得很好看。
李衰衰不明就里,只覺得胸前濕濕涼涼,看了眼自己的素灰上衣,原來剛才動作太大,茶水濺至上頭,連忙抽了幾張面紙擦抹,上頭胡亂起了毛球——這是她拿來搭襯上班穿的套裝!
妖怪都不安好心眼!
他垂下眼,將一口冷茶飲下。「公司下頭的人,也有小孩要養,發不出薪水,怎辦?」
李衰衰愣了愣,定下手邊動作,一時回答不出,剛剛情緒上頭,沒顧慮到那麼多。
「而你,」他又開口︰「你現在也負債累累了,該怎麼辦?」
「我……」她在外頭確實欠了一些債,上個房東的,還有在圓環那間當鋪……就算每個月債主沒嚴厲追討,她也不會故意賴帳逃跑。
這時又想起上次受遲暮春之惠還沒當面道謝,一個明白,她咬唇,嚴肅說︰「遲先生,謝謝您上次托斐悅照顧我,欠遲先生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賺回還完。」說完一鞠躬,轉身欲出。
「慢。」思索著。
「茶已經涼了。」剛剛早知道茶水溫度,溫溫涼涼,她得避免他又用「茶燙」的奇怪理由留下她。
「晚點我差人陪你去買衣服,不算你債。」
她沒听錯吧?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忽然想起另只狐狸斐悅曾跟她提過,遲先生很久以前不姓遲的,直到他十幾年前去探尋某人,雪白的名片才印上那三字。
他笑出,音調有了暖意。「你讓我想起恩人,命格和你一樣招財的恩人。」
「遲先生若是出于有所圖謀而幫助我,我是無能為力,因為我的命格跟他不同,我的只會招禍。承蒙您恩人的好處,請代我謝謝他。至于欠您的錢,我一定會努力連本帶利還完的。」她再次重申。
他定了定,眸子幽幽如一潭水,藍得不見底。須臾,他才開口︰「她死了。」
她一愣。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他一頓。「這些年來,我的心雖是黑的,但還有她在心中提醒一點良善。」
李衰衰沒料到答案會這般突如其來,轉而一想,或許是因為她的職位太過渺小,渺小到對他絲毫沒有害處,他才會如此坦然,但她仍是訝異得答不出話。
「是福是禍,未必是能力造成,而是人,掌握對的機緣的人。至于欠錢……李小姐覺得一顆饅頭值多少?」
她皺起眉,怎麼突然問起這些?「便利商店賣的貴,十塊錢。」
她可以用來買很多吐司邊。
「那麼,賞了一個快餓死的人來說值多少錢?十元?」
她一愣,在狐狸眼中人命就這麼不值?
她皺起眉,理直氣壯。「當然無可衡量!人命不能拿金錢算的,何況那顆饅頭救了他的命!」
「我也同意。一條人命絕不止十元。」遲暮春眉目懶洋洋,口氣仍是溫潤。「那你覺得,吃了救命餐與接受居所接濟的人,該付的利息應是多少?十元?還是金錢不能衡量?」
氣氛霎時滯止,她幾乎可以听見大樓外的車水馬龍聲,一如明白他言下之意的紛亂。
她愣然,感覺指尖緊繃。救命餐救命餐!前幾天快餓昏街頭的救命餐……
她口舌干澀,想尖銳回擊「就算是被人救了命也不代表得一輩子效勞,不代表一輩子要……」但對上細長的藍眸,到了嘴邊的字詞完全消失,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薄唇邊滾出一句輕淡︰「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魚」。我不會虧待你。」
簡潔。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辦公室的,只明白他說的利息是人情債。
遲狐狸表面看似悠來慢去,實則迅速確實;她坐在辦公位子上,攤開手中一疊資料,搓了搓燒燙的頰,深深吐納,然後,電腦鍵盤喀啦喀啦……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可是——
接連下來的一個月,公司內人事大搬遷,有人升、有人降,有人貶至邊疆;隨著股票節節高升跟年終獎金的發放,李衰衰仿佛看見公司的風水正在流動。
或許遲狐狸真的有三兩三,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用對人,還是用對什麼奇門遁甲的風水;看著自己桌上擱著的金元寶撲滿,很多人桌面上也都有。辦公室哪些地方更動過,她也不是很清楚。
這個月訂單奇多,喀啦喀啦……指頭在鍵盤上飛舞。就算辦公室流言蜚語四處蔓延,她仍無動于衷;她的職位沒升也沒降,薪水仍是九五加滿,座位不但沒調動,還多了一項新工作——關于流言的內容——
別造孽別造孽,她別造孽就好。
「遲總早!」她身旁同部門行政助理起身打招呼,她也趕緊起身。
他溫溫一聲,湛藍的異樣神采。從一開始簡潔的「茶」,濃縮成更精簡的無字。
她「啊」的一聲看到螢幕內容,腦子差點爆炸,眼前的電子表單何時被自己打滿「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佛法無邊、功德無量。她默默按下清除鍵,滿滿一整頁、二頁、三頁……呃,多得讓眼楮瞪圓。
「不錯喔,遲總經理很喜歡你泡的茶哦。」行政組長找她聊話的次數變多了,就算見著她將表單打滿夸張翻天的字句也不理會。
「可是……」「遲暮春是妖怪」這句話差點飆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肚里,擠出另一句︰「遲先生……遲總經理從來不喝那些茶。」或許常听別的同事遲總遲總的叫,她還是習慣叫遲先生。
「那自然是因為遲總很喜歡你啦,你這麼年輕又可愛,誰不喜歡呢?哦呵呵呵。」小聲逢迎加重「遲總」兩字,組長拿起她桌上一疊文件,頭也不回地擱至後方的桌上。「那個小妮,衰衰手上資料太多了,以後你要幫忙多分擔喔。」眼神諂媚地看著李衰衰,意思是︰以後多幫忙美言幾句吧。
就算辦公室里朝氣十足,仍是社會縮影,不免勾心斗角。
派遣行政助理的位置沒變,但改變還是有的,是好是壞?
「她哪里可愛了?」
听見旁邊同事咕噥,李衰衰低下頭,她也不願意呀。主管一離開便主動拿回文件,充耳不聞同事間酸人的閑言閑語,繼續輸入輸入,然後再度清除、輸入、清除……最後「啊」一聲才想起某事,倏地起身至茶水間,腳步連同一陣陶瓷鏗鏗鏘鏘。
茶葉飄香,聞在鼻腔里卻是另一番滋味。
有一就有N,有N就有N+1。主管狗腿,同事疏離,人人傳她是總經理包養的大紅人,還有更難听的內容紛紛出籠。
是啊……確實是寄妖籬下。能在地段好的都市免費住包水電的豪華套房,不愁吃穿,還有人打掃,就算她沒接納大部分——也算是變相的包養。
社會現實,講「利」,她早早就體會到了,打從十歲多就體會明白。
當小時候睡覺睡到一半,被壞人自床上揪起,父母被逼跪地上無助問錢在哪時,一次兩次,她就慢慢明白了……
鏗!她放下托盤,避開他桌前最近每日多出來的熱騰騰早餐,大概是秘書蘇晶特意幫他買的。這只妖怪還真會指使人啊。
「遲總,抱歉打擾。」快來他也不喝,燙也不喝,涼也不喝,整壺滿滿,一如斐悅說的挑嘴。他大概是尋她開心吧,想著想著,她一腳步轉身。
「沒什麼忙活吧?」他懶洋洋地窩在沙發上叫住她,瞄眼她粉色衣服線頭松月兌的袖口。
「坐,嘗嘗。」
她不吭一聲地端起茶杯,知道欠他欠得更多了。外頭地下錢莊的債,幾天前通通結清,听說對方收到一張白名片,上頭只有三個字,跟春天有關。
她受得心虛︰有些惠,在情勢下不得不接納。接了,大概命她走東就走東,或許哪天要她滾蛋就滾蛋。
李衰衰連日來因他而再次感受到人情冷暖,落差太大。和受「妖」好處,卻猜到他是想要圖謀利益,再好的茶入口也苦澀,她問︰「我泡的茶是不是很難喝?」
他視線落在擱著的早餐上,指頭微微一動。「是不好。」
她皺起眉,決定把上次未出口的話說完,目光避也不避,直直瞅著他。「人也是要尊嚴的。就算有恩于我,也不可以把我的尊嚴踩到底。若你只是想利用我或尋開心,以後煩高抬貴手,該還的我會還,再多我怕以後還不起。」
「你是這麼直接對我,還是說話一向都這麼直接呢?我是真覺得茶葉不太好。」遲暮春笑出聲,眸底如盛夏夜空。他現在的身份,哪個人不急著對他逢迎巴結,何況是受過他恩惠的人。但李衰衰就像最底層的一根硬刺荊棘,堅持說出自己的想法,不跟人勾搭逢迎。
不過,刺歸刺,卻粗鈍得不需提防。
「我早明白你跟其他魚不同。」說這句話的同時,他人已在漂亮玻璃缸前,里頭五顏六色的燈,將兩潭寶藍映得更撲朔迷離。
「魚?」又是魚這字眼!上次他便是如此對她說的。
他拿出一罐飼料,倒了倒,缸內一群金黃色的滑亮簇擁過來,潑啦潑啦。「魚沒飽和神經,能吃就吃,不知節制。瞧……貪嘴。」
他瞧字往上揚聲。「尤其是缸子里的更明顯,有其他搶食者更刺激食欲。給得多,它們就要得多,給的沒了……」
合上的飼料罐在水面上空晃,底下魚群仍潑啦潑啦,爭奪根本不存在的飼料。
幾個機敏員工見他站在辦公室隔窗旁的身影,更賣力地忙碌起來,不一轉眼,整間辦公室全忙碌了起來。公司最新流傳的秘密謠言——哪個部門最先達到他要求的目標成績,便有機會晉階,獲取包多利益。
她看著魚群爭奪。遲暮春自當上總經理,公司同事常私下傳著他許多不為人知的背景,像在說政黨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