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李衰衰戴著面具站在小巷前,清清喉頭,也想清走疲憊。她來回瞄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地點,不一會仰頭看天,垂視地,臉上極奇妙的面具,貼合臉皮隨表情變化,隨著底下財神紅彤衣包裹的曲線化為一份神秘。
「叭叭!」黑色亮漆闊氣轎車停在她面前,搖下窗,僅以縫隙窺探,濃嗆白煙冒出。「您就是姓遲派來的財神?」
「是。咳……」抬頭眯眼,天色暗淡不明,隔熱紙將車窗遮得嚴密不透。
里頭的人遲疑了會,司機才下車將車門開了,彎身作請勢。
她眼神飄移,強壓煙味噴喉頭嗆咳的沖動,心底有些怯步,但最後,還是一咬牙坐上皮椅。
「原來財神「爺」是個女孩呀!那麼周大飛該稱呼您財神小姐了?」
中年男子周大飛油光滿面,沿著她衣服往下打量。「我听說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就沒想到是女兒身。財神小姐,不如這樣吧,我先帶您去玩玩,再請您繼續幫我們集團新落成的百貨招福招財嘍!」眼神閃爍,由下至上,一手伸來,五指張開,想握握模模女敕手的企圖明顯。
她微微一僵,沒忽略周大飛泛滿油光的臉底下蘊藏的潮紅和別有意圖的笑容,不遠處的過年鞭炮諺哩啪啦 哩啪啦,她的掌指也拗得 哩啪啦劈哩啪啦……
嗶哩啪啦……嗶哩啪啦……
遲邸院內,一簍子爐火燒得旺,遲暮春撥著金紙,一張兩張……灰燼瓖嵌金邊飛揚,風卷殘雲般消失。
「遲先生,圓環商區的錢老板來了。」斐悅簡單敘述,身後隨扈後頭跟著一個穿褐色背心的中年男子。
遲暮春將手中一疊金紙全數喂入紅焰,看了對方一眼。
「嘿,是是!極是。先謝謝遲先生之前提點!柄爺圓環區地頭被抄了,我是投機分子牆頭草,當然逃來靠您嘍!」搓搓手,拿出厚厚一疊紙本名冊,有些還泛黃發霉了。
遲暮春接手那疊文件,眼神掠過上頭幾張,不到幾秒,刷——他將之撕下扔至金紙桶內,撕了、燒,撕了、燒……
燒得錢老板的臉隨著撕紙的動作一點一點垮了。「呃,遲先生,您……您不將這份戶口正本呈給檢調單位?這里頭一堆國爺手下名單,包含您自家的我都給您,您、您不是與國爺對頭?」
難道先前多預留一份交給檢方想兩邊通吃的事被發現了?他暗抽口氣。
一疊本子收藏不易,翻來略讀卻很快速,遲暮春翻至其中幾頁時停頓了下來。
指頭略略不安地移至名上,看著那張熟悉的照片,下頭安了幾個不同名字和底下一連串相關文字,視線最後落回三個字上——深吸一口氣,果然是她了……
他慢慢合上眼,末了睜開時似笑非笑。
金紙桶內焰光灼灼,襯得他聲音更加寒霜。「幾年變造證件的名單特意留底,是擺明要讓檢調單位抄光國爺的底。那麼倘若到我遲暮春底下做事呢?是不是也處處留一手,好讓我養鼠為患?」
「哎喲!遲先生不能這麼說!」錢老板驚呼,他的賊事果然被發現了!榨菜似的手越靠越近,想與遲暮春一同燒燒文件,熱絡套交情,雖然燒在文件,疼在他心。「道上要講情義理……」
「你只有這份名單?」
「唔……副本沒有、沒有副本!餅去的資料我們不另外用電腦建檔的。這哎喲!其實您開心燒光也無所謂。遲先生,我記憶力太好,可以記得所有客戶,所有名單都在我腦內,而且我們變造的手藝高超!
像你手上拿的這張女孩子有趣啦!我記得她來時個頭小小又胖,以前連同父母,全家來變造身份,變完了還直送醫院。我還記得她父親當時掐著她脖子說就算當鬼衰一輩子也要姓李。後來承蒙我技術的福,她在圓環附近一家大企業模到工作。您瞧我技術多好!讓她到您這當財神了……」
「你是說她今日死,也是今日生了?」遲暮春笑問。
「是啊!遲先生,話說回您這風水走上坡,我當然造橋鋪路多年來您這,您要我幫忙揪出幾只內鬼都沒問題,像說您身旁這位……嗷嗷——」
隨扈隨即一壓。
遲暮春臉色瞬間沉得嚇人了。「可听過造橋鋪路無尸骸?」
他將手頭上所有文件全數扔進燒金桶里,一陣炙燙沖天,映在寶藍眼珠底下烈焰騰騰。「投機,徹底投機,還投錯方向。」
「啊?我收藏多年的名單!全、全燒呀……」錢老板愣,瑟縮幾下,感受到一股凌厲襲來。
遲暮春口氣沒有溫度。「帶下去。若真是人才,再留。」
「是!」
「等等遲先生!我不記得名單!我通通不記得了!罷剛我騙您的!」
隨著聲音遠去,午後的光線往西挪移,院內,火焰繼續熊熊,隨著灰燼紛紛。
「遲先生,好一只肥賊頭鼠,真應順便烤了。明著來您這撒謊,暗著來帶一批人想做樁,以為您太好說話了。」斐悅拿根樹枝撥撥火焰,最後樹枝一扔並燒精光,他偷偷瞄了遲暮春一眼,咦……
遲暮春袖口擰得褶了,金色的甘草芬芳自指縫間漏出。
他心底那尊喜面財神還在——不僅僅是回憶珍藏的雕刻,而是真真確確,指掌能踫觸的存在。
「……他們一家人早葬身火窟十幾年,通通尸骨無存了。」
那位老婆婆笑著對他說。第一次至火災廢墟現場听到的尸骨無存……
既是尸骨無存,又有誰見著?
十幾年來尋覓過後的確信,遲暮春以為當年的小女孩消失于世了,于是心底深處默默守護著對她最初的回憶——胸口一陣悸動,他感覺心底雕的那尊神像也在發熱。
他像想起某回事般,陡然深吸一口氣。「最近常听說財神們彼此私下常偷協調委托?」
「是。」斐悅點頭。「周大飛、崇義百貨旗艦店開幕這樁就是。」
「她跑去了?」
「是。」跟隨遲暮春多年,他了解他的心思。
遲暮春負手踱了幾步,思量。「……前些曰子,警政界勤掃蕩,當鋪名冊雖可供出不少人頭,里頭也有不少我們手下臥底,留這份名單沒義處,反礙事。」
「是的,遲先生。」
「外界潛入邸內探風的,分不清本尊分身的長相,以為「財神」不過是我養的一群異人,外頭傳多傳少不用管——財神是李衰衰的這件事,有誰真正知道?」
「就您跟我。您刻意塑造的假象,我們組織里買通的雙面內鬼也走漏不少,真假混雜。外人沖著其中幾個虛擬名字鎖定,也有鎖定她的。據說,國爺那方也有猜想的名單。」
「內鬼麼……搖錢樹是人人想掙,僅只為利。但若換成重視的人成了把柄,掙的就不止是利了。斐悅,你跟著我多久了?」
「從那日遲先生從國爺手下救起的恩情算起,八年九月過二十六天。」
「恩情……是麼,有沒有想過另立門戶?」遲暮春慢慢松下手。
「無時無刻。遲先生。」斐悅敞開胸膛,狐狸眼珠子轉得骨碌碌,直言︰「我還記得您說過︰「人心會變,要端看自己怎麼駕馭。」我一直哀嘆找不到報答您的方式。」
潑啦!碧波池里一條漂亮錦鯉躍起,濺出水花。
兩人看著院內養的一池子魚爭爭鬧鬧。
遲暮春突然笑開了,開懷中雜著一絲奇妙。「人心會變,人性卻不會變,不論是內鬼或內賊。斐悅,我這接著要大掃除了,我能信你麼?」
斐悅自懷中取出一張文紙,遞給他。「我只能將這張文紙給遲先生您定奪了。」
文紙格式與方才那疊燒盡的名單相同。
遲暮春合上眼。
他心底永遠有一尊小財神,藏在袖子里,藏在心底的……他暗自慶幸當初那尊將他自冥冥三途河救回的小財神,留下他心底殘存的良善,也因此現在才沒錯失她。
須臾,他緩緩睜開眼。「把李財神就是李衰衰的風聲放出去,越快越好。」
他也將斐悅給的名單撕了,扔入火中。
「是的,遲先生。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外頭一串炮竹炸聲劈里啪啦……適逢過年時分,硝石味彌漫,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劈雖啪啦……炮竹轟連連,迎財神呀迎財神!咚隆咚隆鏘咚鏘!餅年音樂不停洗腦重復。
車駛至飯店不遠的小巷旁。痴肥的手指再靠近,不知道第幾次周大飛想借機靠近她。
「若是委托的內容,我會盡力。」李衰衰再度佯裝拿手機,順勢躲開他第N次的握手。「而周老板,請您自重。忠言逆耳,別因一時判斷錯,誤了一輩子江山……」這次卻感覺面具邊緣被踫觸。
她見後照鏡內的司機面如金紙,低聲急切︰「周老板!遲先生交代過不能踫財神的!您弟弟還吩咐過我……周老板!」
「少噦唆!你給我滾出去!我弟才該怕我呢!擁有公司股權的也是我!遲暮春不過是只畜生,曾被國爺封殺,差點沒命的畜生,我倒要看看現在我有國爺的人罩著,動了他底下的人會怎樣!」
他一掀她的面具,一抹白色和著幾抹鮮紅濺出,白面幻化成狐,飛鎖他手腕。
「啊——」周老板疼得打滾。「你……你敢陰我?」他又被白狐用力扭了扭。「疼疼疼!」
狐面再盤回她臉上。「那就請周老板自己多檢討,從頭學習禮貌和尊重。」
「你這家伙!」痛至極,決定不顧一切往前撲去。
「啊……」她不是三頭六臂,嚇得節節退後。
「給我過來!」對方吼。
「不要!」一時手軟開不了車門,手汗涔涔的又拉不開門鎖,她急拍著車窗。「快開門啊、快開門……」
眼見對方即將掐上她脖子——
刷!門倏開,一陣冷風灌入,伴隨嚴寒深沉。
「周老板,我從一開始就提醒過你。人,千萬別踫我底下的人,免得讓我有堂而皇之的借口。」
「遲先生,這、這是誤會!」周大飛瞥見自家小弟來勢洶洶。
「遲先生?」李衰衰瞠著眼,遲暮春怎會出現在這?
「你來。」遲暮春看她白面具上沾染的幾滴鮮紅,將她抱入懷。
天氣很冷,李衰衰口里呼出白霧,沒掙扎幾下便埋進他胸膛里,連同他那句超現實的溫潤。「不論你叫什麼是什麼,都是我遲暮春的人。閉上眼。」
什麼?
她她她……听得清清楚楚,然後,兩耳被他捂住,眼皮子蒙上一片光亮亮,轟地震燙——先以為是自己燥熱,後來才聞到濃濃燒焦。
烈焰騰騰,紅燙的熱地獄直闖心底,她直喘不過氣,腦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