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面財神 第十五章

作者 ︰ 凌逍

遲邸,某間接待室,有點昏暗。

幾個穿黑衣的人影交頭接耳,直到突兀一聲打斷沉悶。「遲先生,您會幫我們的忙吧?」高個頭著急開口。

縱使到了現代社會,仍必須存有許多灰色地帶,有需有供。

像國家御用的神秘風水師國爺,與相對神秘的遲暮春,和他們底下分屬的私家情報團,如,跨足政治、商業之間的神秘組織。

「我們相信您不會放任這事不管的,這件事跟國爺有關,我決定率旗下的三蓮會倒戈了。」瘦個子假鎮定。

「你們何以見得我會插手?」遲暮春抬眼,一對靛藍色懶洋洋。他與屋內陰影融為一體,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為大黑……」一人囁嚅,最後三人仍是面面相覷,結巴。

「因為你們現在肯認我了?」隨著窗外日光搖搖移步,光彩交錯一瞬間,遲暮春的長發如瀑,銀絲迷離。

那三人安靜了,時間仿佛一分一秒被他們呼出吸入、呼出吸入。

「大黑,當年是我們的錯,我們不顧情誼在先,但時勢變了。」

高個頭用手肘撞了撞旁邊的矮個子。「十多年前,我們一直有在打听關于你的只字片語,」矮個子接腔。

「大黑,我們知道你被下令趕盡殺絕後,一定會卷土重來。你一定能卷土重來,所以……」

越看遲暮春心不在焉,矮個子說話就越急。「大黑,隔這麼多年了,該報的仇也結清了,能不能既往不咎,化敵為友?未來我們合作的可能是無限大啊!」

「仇?」他的藍眼珠縹緲,一句跳月兌。听見門外傳來隱約呼喚,他唇角漾起一絲笑意。「我沒記過什麼仇。」

見他肯給台階下,對方以為沒事了,舒口氣互使眼色。「既然如此,遲先生,就請您答應吧。」

隨著門外腳步聲越靠近……

遲暮春突然問道︰「你們覺得,恩德能不能服人?」

「能。只要你肯幫我們,大黑,我們服。」

遲暮春忽然口氣笑得淡,末了——

「那……都是當年了。國爺早死了,你們早該散團,別老頂著空殼子在路上晃。」他頓了頓。「德,不能服人。別叫我大黑,我已非當年。」

這世上只剩一人能叫他大黑,能心里有只大黑。

三人咬牙,還想開口。

門外腳步聲停——踫!昏暗的門陡地被推開,金麥色陽光暖灑入室,將滿滿晦暗蒸發。遲暮春以手遮眼,遮去一臉的迷離,也遮去她一臉的迷糊。

「日安。」他對她說。

「遲先生。」李福氣昂起臉蛋,氣喘吁吁。「日安啊。明年夏西街的觀光規劃許顧問與陳會長想約您下午看風水。」她方才听到消息時是興奮的!但她猛然覷見里頭黑影憧幢,總得替遲暮春拉點台面,于是她假裝沉著,但臉色還是跟不上心境轉換。

瞥眼看見三張陌生臉孔,個別為高、矮、瘦。她低問︰「……里頭是哪路人呀?」

遲暮春身形虛晃一擋,掩住她不純熟的神色。「沒什麼,都是來閑話家常的。」

她發現他指掌間的甘草粉屑,按照習慣,定是心底哪里壓抑了。她鼓起嘴微微不滿,低聲嘀咕。

他笑開,隨她轉身步出,將門掩上。他沒算清楚自己過了幾年未曾安逸的生活——或許從未有過,但可確定的是,現在能不能守護現有的幸福?

竹葉沙沙,他下意識想往袖內深藏的小神像探去,卻發現撲了空,他微微蹙起眉。

一朵烏雲飄來,遮掩了太陽,天色漸暗。

秋風颯爽,竹葉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潔,滋潤院中水色沁涼,半分閑適;水光幽幽,一排石燈籠內燈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長影模糊,將石桌上的井字對比得更涇渭分明。

眼前棋步縱走得特別,黑白盤棋如無字天書。

倏忽,啊!

「定東,比大!」李福氣說。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利落除去一排黑色刪節號。

遲暮春訥訥凝著盤局,她則興致勃勃地卷起半邊袖,繼續蓄勢待發。

遲暮春食指點算棋面,慢悠悠如閑雲野鶴,一回、兩回……第三十三回。李福氣盯著盯著,上下眼皮距離越來越近,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第三十三下,拄著下巴的手滑——臉頰頓時冰冰涼涼。

「遲先生。」她由瞌睡中轉醒,鼓起圓潤雙頰如水梨。

「嗯……」他指頭繞著黑棋的圓邊。

「我睡著了。」提醒。

「嗯。」恬淡。

什麼悠閑的「嗯」一聲?她瞪圓眼,會打瞌睡還不是因為你!

一步棋子能磨到半小時!

不過是特殊的黑白子玩法,她她她……

「籌碼。」手大刺刺伸出,白女敕女敕淨指懸在空中,張開得像一朵晶瑩玉蘭——她從來沒發現過,原來跟他玩玩小賭還挺暢快的。

遲暮春凝注著她。相處這些日子來,沒見過她有任何興趣跟嗜好。寫字是習慣,是她從小養成的發泄;而玩玩游戲小賭,成了她的純嗜好,也沒見她沉迷。一如性子,不貪。

細細瞄她,她飽滿的眼窩近來怎麼有點浮青?莫非天冷了不好睡?又瞄至她食指貼的一張繃帶。遲疑了會,自己的嗜好好像由觀察魚變成觀察她了。

他嘴角無聲笑開,繼續低頭。「嗯……」

他喜歡當她的大黑,單純的大黑。

見遲暮春悠閑端看這一局棋,她嘔得生氣,瞪圓眼化為主動,柔軟手臂拐進他袖子里,搜出一大包甘草小丸——前幾天嘴巴破了,偏偏又愛吃,兩人像傻蛋一樣,吃一顆,皺眉頭;吃兩顆,皺鼻頭。

現在大「病」初愈,她可要獨佔!

算計了一顆喂入嘴里,腦後沒頭沒尾一聲「打擾遲先生雅致」,兩團黑乎乎的影子從小盆栽後拔大似地,她險些嗆到,隨即掛上另一張閑適表情,卻遮掩不了兩片紅頰。

遲暮春眸子睞了過去。

躲在暗地里的陰影現為雙人形,捧著一張紙。「遲先生,我們捎來國爺那邊的最新消息。」他們是遲暮春的間諜。

「就這些麼?」他問,淡淡瞄了紙面一眼。

直至今日,道上傳遞某些機密消息仍以手寫紙。說來庸俗,卻不能否認其真實性,李福氣探了腦袋偷看。

「是的,遲先生。」一方唇如擦白砒。

「一如上頭所呈現,名單資料齊全,是國爺底下三蓮會最新的消息。他們放出消息,說您強奪走國爺的資產,他們要替國爺爭氣。」另一方局促結巴,呼吸急促,兩探子互看一眼,一朵暗雲遮蔽月光,白花花棋盤看上去一片黑渾,眼前紙面暗夜透瑩白,對比上頭墨筆清晰——一點火光,一聲燃燒後消逝一暗,夜里只剩石燈籠朦朧的黃。院里四人身影,隨著墨竹一片暗得婆娑。

遲暮春——棋夾指端,瞟眼李福氣,沉著一會,對她低聲︰「你躲桌子底。」

什麼桌子底?

李福氣還沒明白過來,見他從容坐起身,把玩著黑子,緩緩在人前踱步。

「身為自家探子,但這次回來……僵硬,聲音跟動作不自然且僵硬。你們是拿了多大好處,抑或……你們被逼得多大壞處,不得不賭一把?」

鏗鏘!院子一片冷清,兩把銀光閃閃盲目,火藥味濃。

「可惡!被發現了!遲暮春!為了國爺與三蓮會!你去死吧!」原本的兩名探子面目轉為猙獰,屋檐牆上翻下了數人。

李福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銀光四射,隨音凌空,映在她眼中化為片羽,鏗鏘!地面躺了兩條水銀魚,陶瓷茶杯碎裂。

鏗鏘!狀況頓危急,她呀一聲隨即蹲到石桌底。

分不清背後的是露珠是寒汗,看著離自己五寸的暗器,她吁氣,大口吁氣!幸好方才遲暮春身手快。

此時,石燈籠後躍出幾條陰影,伴隨女聲泠泠,幾名黑衣殺手落地。

「遲先生,抱歉鵲紗來得慢了!」

她手一揮,黑暗中的打斗,敵我不明。

「確定是三蓮會的殺手!」有人一嚷。

李福氣此時才感到害怕,腿一軟,大口喘氣,撫上胸膛想壓壓驚,沒想到模到的卻是一片溫熱濕漉,她低頭看見衣服上染成深褐色一片。

然後抬起眼,見摟她入懷的遲暮春眼底閃過一波洶涌,涼颼颼的竹葉刮滿地。月如寒霜,莫名的寂靜自鼻端灌入心肝脾肺……

夜太深了,深釀成一潭墨,如暗藍漆器滿承,任何人都容易陷入現實虛幻的薄薄皮毛間。

「福氣?」遲暮春看著她胸前那塊喑漬,藍色的眼珠定定,院內那一排石燈籠忽明忽滅,像星火淬滿天。

「我……我……」她還嚇得結巴,說不出話,直模著胸口那塊濕熱。

一排墨竹壓得低彎嘎嘎,宛若橫梁,他心底一處也染了陰影地不斷擴張,藤攀理智,他心口一陣抽搐——

李福氣,我來遲了麼?

心中那塊焚毀之宅,十來年摻伴懊悔,在明明暗暗里交錯的一顆心,像柱冰錐懸呀懸冰涼,糾纏他的那場殘火,在心中化為一大口貪婪,未曾停歇。

十年前……他還站在李宅前,長發飄得凌亂,摻著一絲一絲的銀白,指頭微搐,耳際仿佛充斥熱鬧的銅鑼響,嘖吶揚。

他好像看到一群人沸沸揚揚奏著迎財神,扛晃著小神轎,擦身渡過一道小橋……

瞬間,大白天頂的星星著火坍塌,墜的屋檐、梁柱、曾待過的小房——小女孩曾支著下巴,歪頭望窗外的天——回憶如流星墜落。指掌想握住什麼,卻空空如也……

再張開,自己什麼時候刻了一尊歪歪曲曲的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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