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禮拜的沖擊,像給她什麼創作靈感啟發,她埋首猛鑿了幾晚的木雕,像默書那些經文一樣——
「你在看什麼?」她啜了一口茶,疑惑地看他一眼。
「沒什麼。」他若無其事,當她面拾起幾個小遲暮春的七彩木雕,往自己袖里藏,藏得很明顯,別扭的稜稜角角全隔著衣物凸出。
「遲大黑!」遲無賴,她用力看著他袖子底,看得要冒火了。「我有說能拿嗎?」
「有說不能麼?」
「你……」
他指端摩擦過她粉女敕的唇,眷戀了一會,才道︰「以前,國爺也叫過我大黑。」
她腦門一空,瞬間忘了方才的惱怒。他願意與她分享過去了?願意敞開心底話了?這讓她有些歡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
「我想听。能告訴我嗎?」她想多了解他一點。
「國爺也是名龍脈師。龍脈師,能見常人所不能見,從古至今專替政商權貴改命修運,大至鑿山浚川,小至墳陵商場,能操風弄水。某次他采勘一座皇家陵寢時,恰巧踫見誤闖坑里奄奄一息的我。」
待在遲暮春這里久了,龍脈師的職業她多少有些印象,因為她也跟過他替人勘龍脈。
「國爺……待我很好,供衣足食,教過我很多東西,甚至毫不留私地傳了龍脈風水學給我。」他頓了頓。「國家單脈傳承,一路世襲。我跟著他三十多年,看著他好不容易高齡得子,但天意弄人,一場車禍奪走他孩子的命。有的人重情,國爺就是。悲痛交加之際,國爺從別人那打听來能讓兒子復活的巫術,那需要一個特別的祭品。」
一脈單傳的枷鎖,加上喪子之痛,讓國爺的執著漸漸成為毒藥,任何能再求子的方法都要一試再試。
「所以……他問我,願不願知恩圖報?」
語畢,便沒了下文。
許久,她手指握上他的,越捏越緊,她感覺他指掌越來越冰涼。她咬緊下唇,問︰「然後呢?」
「我答應了。」他口氣淡得像喝開水,又頓了頓,末了。「也違逆了。人,他用了不該用的人,是我。」
他對她娓娓道來……
國爺找的巫咒,不過是一場騙子所放的訛言。那時他明白國爺再怎樣也無法逆天,但喪失心智的國爺听不下他的話,他不願意國爺受騙,遂趕走那名騙子,希望國爺別再執迷。
國爺大怒之下,對他痛下毒手,人也因此一蹶不振,陷入瘋狂。
「後來國爺走了,去年走的。我有去探過他,以遲暮春的身份。他病入膏肓前早已陷入瘋狂,所以認不得任何人。」他不自覺撫著手腕上的疤,淺淺一笑。「那天,他只是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像小孩子學游泳,要攀住安全感。我就讓他捉著,一直捉著。」
她撫上他的手。
「說來沒人信,我從沒恨過他,甚至常想,長壽……他該活長久一點,活個百歲千歲。」他眯起眼。
疼啊……她輕觸著那一道道沭目驚心的紅痕,想起他很久以前總會懊惱地咬自己,那定是他自厭了。
她的心好疼,好疼好疼!疼得像再經歷像他一樣的苦楚。他渾身冰冷冷的,她只記得一直抱著他,想替他抹去心中的痛楚。
「我信你。你沒違逆國爺,你是希望他活得長長久久的,但那已不是原來的國爺了,這不是你的錯,他也沒錯。」她說。
她還有好多問題想問,可是她問不出口了,除非他主動提出,否則她不想自私地掏取他的回憶,再讓他難受。
「大黑,你是大黑,當我的大黑就好,別想那些難過的事了。大黑……」
「好。」他答,忽然笑開了。「早在懂得恨他前,我就遇見你了。福氣,今日秋高氣爽,你想不想听我奏些曲子?」
不等她回復,一條優美狐形已奔入庭院竹林陰影間。
風來,院子里竹葉飄零,杯中暖茶一小片綠如孤舟的蕩漾。
她垂下眼簾,听著遠處一聲聲簫,蒼涼回蕩——以前國爺也叫過他大黑麼?
是怎麼叫的?
前面一聲長,後面一聲短。是說人的模樣,還是說狐狸的模樣,還是怎樣……
這首簫樂好悲呀。
遲暮春大概從未打從心底真正安逸生活過吧?
她慢慢蹲下,拿起桌面一尊自己雕的小木雕像,望向郁郁竹林里的頎長狐影。
忽然,她很想透口氣了,替誰透口氣都好。她垂下臉,默默任粗糙雕像邊緣刺激指頭。
一切,都像染了一層氤氳。
斐悅側頭看李福氣。「你問我國爺後來怎樣了?又怎麼會有人提他出現?」
「對。」她答得干脆。
他瞥了她一眼。「喲,你覺得我很好套話?」
兩人並步走在偌大回廊,觀賞種植在育幼院花圃內的紅紅紫紫大波斯菊。
她撓撓臉。「就你跟我最熟,我也沒別的人能問。上次三蓮會的事你也跟我講了,我不過還想多了解一些,最多算我欠你一份情。」
「我要你欠的情做什麼了?」斐悅眯起眼。也罷,她都跟遲先生走近了,是有知道一些事的權利。「國爺除了是一位龍脈師,他旗下還有許多營利機構,當然也有一些非正式組織,像三蓮會、五虎堂。」
有利益的地方,自有人群聚集,能了解掌握龍脈的家系,與政商名流有所接觸,本來就能累積不少雄厚資本。
「說來復雜。」斐悅說道︰「人心懷鬼胎,很多人另與其它組織和地方政治勾結。這件事在國爺精神走下坡時就如此,現在則更嚴重了。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所以很多人表面上還亮著國爺名號,維持最後一點和平。」
「本該和氣生財嘛!可是又偏偏內訌亂斗,我以前就是垮台被壓了,才跑來遲先生這的,好笑吧?」兩人都熟了,他也順便解釋自己的來歷。
他忽地食指一比眼前一尊雕像。「喏,這就是國爺,這間育幼院也是他創辦的。」
她抬起眼,發現室內一尊半身銅像,雕著一名老老的長者,身旁放了鮮花蠟燭,銅上雕刻了好幾排字。原來,方才斐悅邊走邊聊天,還不忘多替她解一道疑惑。
她有些訝然。「遲先生連慈善機構都搶過來了?」
「是呀,還奪了不止一間。不過,怪了,之前每年國爺生日,遲先生都會到這里來的,然後獻上一曲國爺最愛的醉東風。」他彎下腰檢查了一下銅像上的誕生日期,又看了幾束花圈與蠟燭。
「今年倒是很多人來這里憑吊,除了是對遲先生表態外,也是來這里聯絡感情。畢竟國老以前健康時最重視的就是這里,這就叫精神長存吧……」
她有些訝異地看了青銅像上的日期,只是滿腦子還繚繞昨日東風般的竹簫聲。「既然國爺早不在人世,那遲先生為什麼還要繼續搶奪國爺地頭?」
斐悅見怪不怪。「他上禮拜還下令要侵略如火,不只是三蓮會。他大概想將國爺底下所有機構毫不留情地翻過來曝在陽光底下,所以這禮拜不少人想來我這套關系。」他聳聳肩。「福氣,你有沒有想過,遲先生「以前」可能是因為想報仇?」
她皺起眉,想了想,沒注意他的語病。「不,沒可能。」
「說來沒人信,我從沒恨過他,甚至常想,長壽……他該活長久一點,活個百歲千歲的。」
遲暮春昨日這麼說時,凝著遠處幽幽,帶著點懶洋洋的淡然,卻不是說謊。
仔細想想,遲暮春從未對她說過謊。
她又思考了一下,才明白原來遲暮春昨日的那席話,只有對她說過,他是把她當成很重視很親密的人,才願意告訴她的。一想到此,她又更心疼他了。
「什麼沒可能?」斐悅疑惑道。
「不,沒什麼。」
他聳聳肩,接著說︰「以前原因是什麼我不清楚。不過現在,我想他可能是因為你。」
「我?」她眨眨眼。
他也眨眨眼。「嘖嘖,我還當你跟他熟,腦子明白。想想上個禮拜你們遇三蓮會夜襲的事,就是這件事後,遲先生才開始下令對任何有威脅的人不留情面。唉,其實遇襲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是他一直以來都處之淡然,就像被下毒的那次。妖怪嘛,韌性總是強了一點。」他看看表,也差不多該忙了。「喏,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的?」
「我……」她先是被斐悅念得有點窘,再想起遲暮春下黑白棋發火的那次,指甲有些緊地嵌入掌心了。「一清二楚。謝謝。」
「哇!怎這麼客氣有禮了!那我打蛇上棍吧,這份資料幫我拿給遲先生。」用人用到底。「你也可以翻翻看呀,你不是愛嚼舌根的人,又跟遲先生親密,值得信賴。」
什麼親密不親密啊!她瞪了他一眼,咳了幾下嗓子,翻開資料來,原來是三蓮會人的資訊,照片、姓名巨細靡潰——她看得心底有些涼了。
「遲先生要這些資料做什麼?」
斐悅搖搖頭,「我差人送你回去吧,最近治安有點差。下次別再自己一人偷跑來,我對遲先生難交代。」
幾名黑衣人護送她離開育幼院,越過大門時,她恰巧與帶了幾束花圈的人擦身而過。她又走幾步,若有所思地回過頭,那些人其中之一也回過頭。
啊!她有印象了。
是三蓮會的人,她手頭上的資料有照片。
也是前些日子,來到遲邸,在小暗房中矮個子的那一位,姓趙,叫趙強。
他們也是來這里憑吊國爺的嗎?抑或是來表態友善的?畢竟這里算是遲暮春的地頭……
正當思量,對方朝她走來了,有些急迫地問。
「李小姐,我們能談一談嗎?」
遲暮春揉捏腕處,感覺今日的庭院異常安靜,西北角的風涼颼颼灌入。
當他听見側門推開的躡足輕步,他袖口一拂,輕挪木質磨地一點刺耳,原本倚臥的軟椅已經空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