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暗的夜，市區到處霓虹閃爍，在狹小的巷弄內，有一間外表古樸的日式建築，掛在門口的兩個紅色燈籠上寫著居酒屋三個字。
大門兩旁，停放著幾台機車，透過蒼白路燈，望進燈光暈黃、充滿暖意的店面，但見里頭三三兩兩地坐了幾桌客人，有的喝日本清酒，有的喝日本啤酒，大家桌上皆放了幾道燒烤，一邊品嘗，一邊聊天。
這間居酒屋是附近上班族下班後，放松心情，跟朋友大吐苦水，抱怨同事與老板的好去處。
有些熱鬧、但又不會顯得太吵雜的角落，坐著以綺和黃育仁，桌上擺著日式生菜沙拉、烤雞肉串、烤牛小排、明太子玉子燒、烤鰻魚飯，幾乎將小小的桌面佔滿。
和黃育仁對坐的以綺低垂著頭，看著交握顫抖的雙手，眼淚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不斷滴落在茶色桌面，她沒有抬頭看黃育仁，坐在百貨公司的樓梯間時，她的淚水就已經停不住，上了黃育仁的車後仍舊哭得無法自已。她沒有嚎啕大哭，僅是不停抽泣落淚，直到黃育仁帶著她來到居酒屋後，依然哭個不停。
她很感激這一路來他的默默陪伴，讓她能夠盡情哭泣，沒有一再追問原因。
「對不起，育仁。」等心情比較不激動，以綺終于找回聲音，沙啞著聲跟他道歉。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黃育仁始終以溫柔的態度對她。
「你才剛回來，我應該要高高興興地跟你談天說地，而不是讓你面對一堆眼淚。」老天，她真的受夠自己了，為何最近老是要為已逝的戀情掉眼淚？她不是早該拋下、走出來了嗎？為何過了八年，依舊困在原地。
「以綺，你忘了我曾告訴你，朋友不是只有吃吃喝喝、開心大笑時聚在一起才是朋友嗎？朋友更是要在你最傷心難過的時候，陪伴在身邊傾听的人。不論何時，只要你需要，我一定會在你身邊。」黃育仁深情款款地望著她，渴望為她拭去每一滴淚，只要過了今晚，她就會對藍克庸徹底死心，最終她會發現，他才是她最值得愛的男人。
以綺自嘲一笑。「是啊，每回在我傷心難過時，總是你陪在我身邊安慰我，不曉得是不是該說，你交了我這個朋友很倒楣。」
「不是倒楣，是幸運，以綺，你絕對不曉得我有多開心擁有你這個朋友。」她可感覺得到，他那滿腔滿月復的愛意就要潰堤了？
「育仁，謝謝你一直陪著我。」她由衷感謝。
「是朋友就不要跟我這麼客氣，你肚子應該餓了，先填飽肚子，等一下我再好好听你說。」
以綺苦笑地看著滿桌美食，剛剛黃育仁點菜的時候，她忙著低頭流淚，沒注意他點了什麼，現在定楮一看，赫然發現全是她愛吃的，他的細心、他的溫柔，像道暖流汩汩流過心間，只是她太難過，根本沒食欲。
她歉然地看著真誠的黃育仁。「育仁，你先吃吧，我還不餓。」
「胡說，我們才半年不見，今天一看，我就發現你瘦了不少，一定是最近沒有正常飲食，所以你要暫時拋開所有煩惱，好好吃一頓。」黃育仁將筷子遞給她，再將她非常喜愛的烤鰻魚飯擺到她面前，事實上他想做的是親自一口一口喂她，最好她能倚在他懷中，他想要她，真的想要到快失去理智了。
晶亮的眼瞳眨啊眨，眨去眼底殘留的淚意，看著始終對她好聲好氣的黃育仁，相較于他的溫暖，另一個曾經擁有她的心、又將之舍棄的男人就顯得太絕情冰冷，她怎麼會愛上那種人？
「你想哭，可以盡情地哭，放聲大哭也無所謂，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只怕你悶在心里難受。」
黃育仁的關懷與包容，讓以綺不再將傷痛悶在心里，朝他綻放一抹心碎的微笑，淒然道︰「育仁，我見到他了。」
「你指的是克庸？」
她驚訝地睜大雙眼，手中的筷子喀啦掉在桌上。「你怎麼會知道？」
「事實上是克庸告訴我的。」黃育仁對她露出一個深感歉疚的表情。
「他告訴你？什麼時候？怎麼會？你們不是一直沒聯絡嗎？」成串的疑問蹦出來，以綺呼吸急促，難以消化他說的話。
「以綺，我很抱歉，其實我跟克庸一直有聯絡。」黃育仁狀似痛苦但真誠地向她道歉，接下來他說的每一句都將是關鍵，得謹慎斟酌才行。
她的腦袋重重轟了一聲，耳朵嗡嗡作響，難以置信地遲緩五秒後，才有辦法吐出虛弱無比的話來。「你騙我……」
「是，我騙了你，是我不好，不管你怎麼打我、罵我，都沒關系，可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的友誼，對你的關心，一點也不虛假。」黃育仁緊張不已，觀察她備受打擊的表情。
「為什麼要騙我？！」遭受欺騙的淚水奪眶而出，以綺想不到多年來信任的朋友竟然一直欺騙著自己，這樣她還有什麼可信任的？她生氣又受傷地站起來，不願再跟黃育仁面對面。
黃育仁見她站起來，明白她就要離開，這也在他預期之中，他立刻佯裝痛苦地抱頭，用無比沉重的語氣說︰「是克庸要我這麼做的。」
「什麼？」黃育仁的話，留下正要離開的她，她坐回原位，追問︰「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克庸說他不想再見到你，也不想再讓你知道任何有關他的事，所以才會走得干干淨淨。他一再要求我不許告訴你，而我並不贊同他的做法，當時又見你那麼痛苦傷心，于是我跟他大吵一架，甚至動手了。」黃育仁表現出氣憤、亟欲為她出頭的模樣。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懂，真的不懂。」明明交往了一年，結果，她竟然不曉得他在想什麼，這樣子還能算是親密的男女朋友嗎？
黃育仁深吸了一口氣，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以綺，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事實真相並不是那麼重要。」
「不，我一定要知道為什麼，請你告訴我，育仁，如果你真當我是朋友，就不該瞞我。」他愈是不肯說，她愈是想知道。
佯裝苦惱至極的黃育仁長嘆了口氣，緩緩道︰「克庸說他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之所以跟你交往，是看你漂亮，交往之後，他發現跟你在一起很無聊，一直想跟你分手，偏偏怕提出來，你會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他不想鬧得那麼難看，後來才想到一走了之的辦法。」
他說著精心編造的謊言，一字一句將以綺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隨著他所說的字字句句，她的心更寒、更痛，原來先前哭得肝腸寸斷時，她還沒被狠心絕情的藍克庸推落最谷底，經過比較之後，方知痛還可以更痛，傷還可以更傷。
這一回，她不再像個小可憐委屈落淚，因為，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她覺得荒謬，覺得可笑，覺得好蠢，她真的是天下第一大蠢蛋。
心痛的她閉上眼，搖頭苦笑，心里好苦、好澀、好酸，為什麼她這個大蠢蛋要因藍克庸一再嘗到這些椎心刺骨的滋味？
「假如他在跟我交往時，曾經用過心的話，哪怕只是一丁點，他就會知道，直接跟我明說，我會了解、接受，並不會跟他鬧，看來從頭到尾，他都不曾用心跟我交往，他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要當著好朋友的面承認這個事實，非常難堪，如果有地洞，她早就鑽進去，永遠都不出來了。
黃育仁為她忿忿不平，激動地揮舞雙臂。「以綺，這整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不好，全是克庸的心態不對。他跟我們，本來就有一大段差距，家世顯赫的他，哪需要在乎我們這些小康家庭的子女有何感受？他根本就是打從心里瞧不起我們，虧我還視他為知心好友。他用如此惡劣的態度對你，跟他打完一架後，我就走了，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
「可剛剛你不是說，你們一直有在聯絡？」她的聲音听起來好遙遠、好虛無，彷佛不是她的聲音，彷佛是另一個和她完全無關的女人，一個遍體鱗傷、再也無法復原的女人。
「正確的說法是，只有單向的聯絡，都是克庸打給我，我只是擔任受話的一方，听他不斷吹噓在國外交了哪些女朋友，又跟哪些女人分手，分分合合的戲碼不斷在他生命中上演，來來去去的女人太多了，他盡情揮霍女人對他的感情和青春，沒有一個在意，只要新鮮感一過，馬上換人。他曾告訴我，最後他會選擇跟他家世相當的女人結婚，其他女人，在他生命中，根本就無足輕重。」黃育仁努力編派藍克庸的不是，將他塑造成游戲人間的富二代。
以綺笑了，笑得好無奈。「所以，我就是那些無足輕重的女人之一？我怎會讓自己淪落成那麼可笑的角色？」
「以綺，你不要因為他而看輕自己，你真的很棒，心態不對的人是他。」
「算了，隨他怎麼想我吧，我不在乎了。」她搖搖頭，茫然看著窗外幽暗的巷弄街景。
夜好黑，她的心也墜入幽暗深淵，是否再也沒有力氣爬上來，重見光明？
「以綺，今天我將事實說出來，不是要傷害你，是希望你能知道，你曾經跟怎樣的男人交往。克庸真的很差勁，他不值得你的愛，今天下午他甚至怒氣沖沖地打電話給我。」快了，快了，他就快要給以綺最致命的一劍，只要這一劍刺出，藍克庸便淘汰出局。
「他說什麼？」她的語氣疏離，迷離雙眸仍舊望著窗外，像是被窗外的風景吸引。
窗外一只灰色虎斑野貓跳到對面早餐店的圍牆上，腳步優雅，輕巧走了幾步，坐下來，用前腳搔搔耳朵，放下，慵懶地對著街燈喵喵叫。
「他很生氣地跟我說，你竟然在『他的』百貨公司工作，他覺得非常礙眼也打從心里感到厭惡。他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麼企圖？你是不是知道他身價驚人，所以打算厚臉皮纏上他？我當下義正辭嚴地告訴他，你不是拜金女，你對他的財富根本不屑一顧，但是他不信，不斷叫囂你一定另有所圖。」他一邊表現得義憤填膺，一邊留意她的神情。
「是嗎？」呵，好好笑，真的好好笑，她好想大笑，嘲笑付出真心真意的自己，嘲笑鄙夷、懷疑她的藍克庸，自嘲的唇角悲慘上揚。
既然藍克庸覺得她很礙眼，對她厭惡不已，為何又要吻她？是否故意玩弄她？或者是要證明她會為了金錢臣服于他，這樣很有趣嗎？
在藍克庸心里，她就是厚顏無恥的拜金女，真不曉得在他們交往期間，究竟她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以至于讓他產生這樣的想法？
可是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了，他不要她，被傷得柔腸寸斷的她也不稀罕他，他不屑她的真心真意，她也不會再給了，因為他要不起。
全部結束，得到殘酷答案的她終于可以放下，解月兌。
黃育仁的語氣無比誠懇，處處為她著想。「以綺，我不是想要干涉你的工作，但是，為了不再受到傷害，你要不要考慮換工作？我們公司最近打算征人，你要不要來試試？」
以綺閉上眼，沒有任何回應，再也听不進黃育仁說的每一句話，心被真相狠狠挖空，卻還自嘲地告訴自己，這樣其實很好，真的，至少，以後她就不會再嘗到難以言喻的心痛滋味，而且從今而後，她再也不會為藍克庸流下一滴淚。
黃育仁內心得意洋洋地看著以綺心死的神情，曉得他編的謊已然奏效，她應當恨不得這輩子都不曾認識藍克庸，也不想再跟藍克庸有任何牽扯。
以綺是他的了！他借由喝綠茶的動作，掩飾嘴角的笑意，心情好得不得了。
簡單樸素的學生套房里，四面牆粉刷白淨，倚牆而立的是一個由房東提供的簡單木制衣櫥，旁邊的四層小書櫃中，擺放著上課需要用到的厚厚書本，還有一堆籃球雜志，角落則放著一顆籃球，不大的書桌上有黑色的電腦螢幕及喇叭，小小的單人床幾乎佔去一半空間。
雖然這間學生套房坪數不大，但是整理得算整齊干淨，沒有亂丟的髒襪子及髒衣服，垃圾也規矩丟進垃圾桶里，由此可見，住在這里的男大生衛生習慣不錯。
喇叭傳出流行音樂，輕松愉快的氛圍散播在小小空間。
荏弱嬌軟的女大生被男大生壓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