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愨鵡曉」周大人鐵青著臉大喝出聲。
周伯彥回頭,目光清清冷冷的,不見一分溫情,「大伯,還想讓我喊你一聲大伯,那就繼續對我視而不見吧!繼續對我不聞不問吧!」意思是,還像以前一樣,不要管他,他會感激不盡。
「你……」周大人瞬間被堵的無言。不錯,自周橋死後,他不敢面對這孩子。他一直對這孩子視而不見,一直對這孩子的事不聞不問,任這孩子四處游走,像個無根的浮萍一樣。他只是,只是不敢面對酷似周橋的這張臉而已。
「這天下是誰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太後娘娘的天下。奉勸大伯一句,放聰明點,別找錯了盡忠的主子。」周伯彥的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大力推開門,走了出去。
寒風從大開的門吹入,吹的周大人書案上的紙張嘩嘩直響。
回廊中,周伯初背著手站在那里,目光復雜地盯著剛從周大人的書房中走出來的周伯彥,「你果然不是我爹的兒子。」
周伯彥一臉寂寥地看了他一眼,「怎麼?終于不繼續裝糊涂了?」
「你是小叔的兒子?」周伯初問罷,垂下眼,「早該想到的,所有兄弟中,唯有你長的最像小叔。唯有你,最受聖上喜愛。」
周伯彥沒有說話,目光清清冷冷地直視前方,抬腳,與周伯初擦肩而過。
「還會回來嗎?回來這里?」周伯初聲音低低地問。
「不會,這里已經沒有了令我留戀的東西。」周伯彥雖然沒有停下,卻回答了他的問題。
周伯初握拳,霍地轉身,年輕的臉龐上寫滿認真,「告訴我,小叔的死與我爹無關。」
這一次,周伯彥沒有說話,徑直離開。他大步走回「橋苑」,邁進門檻的一刻就開始吩咐了起來,「石頭,收拾東西,我們即刻離開。」
等在橋苑中的顧石頭什麼也不問,著急進屋收拾。
周伯彥見錦衣護衛中的護衛長抱劍立在廊下,「什麼時候過來的?」
護衛長答,「剛到。」
「有事?」
「無事。」
「既然無事,搭把手,幫石頭拿東西。轉告石頭,我們自己的東西一個不能落下,全部帶走;同樣的,別人的東西一個不能拿。」
護衛長一臉黑線地把劍背到身後,跟在顧石頭後頭進屋去了。
不多時,顧石頭和護衛長一人抱了個包袱出來了,包袱很癟,說明他們的東西很少。護衛長抱的包袱里,只有周伯彥換洗用的兩套衣裳,以及周伯彥非常喜歡的一副棋子,這是他爹的遺物。顧石頭抱的包袱里,只有顧石頭換洗用的衣裳等為數不多的東西。
這時,周伯彥正站在「橋苑」外,抬頭看掛在院門上的匾額。
顧石頭走出來,「公子,您在看什麼?」
周伯彥面無表情地說道,「去搬個梯子過來。」
顧石頭不解地搔了搔臉,把手里的包袱交給護衛長,不知去哪里弄了個梯子過來。
周伯彥接過梯子,比量著把梯子靠在院門左側的牆上,然後一甩袍角,順著梯子爬了上去。
顧石頭嚇了一跳,「公子,公子,您要做什麼?讓小的來,小的來。」
周伯彥不言語,已經爬到上邊,幾下就摘掉了已經有年頭的門匾。他把門匾夾在腋下,順著梯子下來了。
年近五十,仍風韻猶存的周夫人由丫鬟扶著走了過來。周夫人眼中含淚,「彥兒,彥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周伯彥臉上有一絲動容,不過他偏過了臉,沒讓周夫人看到。他對顧石頭和護衛長說道,「走吧!」
周夫人甩開丫鬟的手,走上前緊緊地抓住周伯彥的手不放,「彥兒,彥兒,不要走,娘再不騙你了,別走好不好?」
周伯彥不看周夫人,眼楮看著別處,「大伯娘,請放手。」
周夫人一驚,「不,不,彥兒,是娘,是娘,不是大伯娘,不是大伯娘,叫娘……」
這些年,即便周伯彥回京的次數少之又少,可他每次回京,總會回周府,總會看望周夫人,喊周夫人一聲娘。如今,周伯彥不再喊周夫人娘,周夫人嚇壞了。
「大伯娘,在您稱病騙我回京的那一刻起,我與您之間的微薄的母子情分就盡了。」說這話的時候,周伯彥也是傷心的。若不是他爹「生前」非常尊重周夫人這個大嫂,若不是他受了他爹的影響,這些年是不會如此地信任並親近周夫人的。被信任的人背叛,他心里並不好受。既然他爹死里逃生,活在異國他鄉,借著這次機會,他該斷了與周府的關系。以後,他不必呆在橋苑中思念親爹。信任的周夫人又不再值得信任。周府,真的沒有任何值得他留戀的人或物了。
周夫人聲淚俱下,「彥兒,是娘對不住你。娘不該听老爺的,娘不知道老爺是要給你議親。原諒娘一次,好不好?」
周伯彥狠了狠心,推開周夫人的手,「大伯娘,保重。」說罷,他帶著書有「橋苑」二字的門匾,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是他爹多年前親自題字的門匾,他不會把它留在這里。
一名貴公子抱著陳舊的門匾走街串巷像話嗎?當然不像話。顧石頭連搶帶奪的,總算在周伯彥邁出周府府門前的最後一刻把門匾弄過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周伯彥既沒有騎馬,也沒有坐馬車,背著手在前頭走。護衛長抱了兩個包袱,顧石頭扛了個陳舊的門匾,郁悶地跟在周伯彥後頭走。
憋了老半天,顧石頭也沒看出自家公子這是要去哪里,于是忍不住發問,「公子,您這是要去哪里?」
「皇宮。」周伯彥吐出驚人之語。
顧石頭一個踉蹌,「公子,公子,先把門匾放回府去可好?」
「不好。」周伯彥直接給否了。
顧石頭瞬間沒詞了。
于是,他們這一行三人,在引來無數目光後,走到了皇宮南門前。
宮門守衛見到周伯彥,跪下問安。可是,當顧石頭扛了門匾要進去的時候,宮門守衛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該攔住,還是該放行。周伯彥有進宮的腰牌,他可以暢通無阻地任何時間入宮面聖。而且,宮中人都知道,在皇帝面前,周伯彥比皇子們還要有地位。
周伯彥面無表情地向宮門守衛解釋,「這是拿給皇上的。」
眾人驚怵。大家都在想︰大概,就算彥公子拿了乞丐乞討用的破碗去面聖,聖上都會高興吧!聖上對彥公子的偏愛,原來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可怕。
周伯彥像個無事人般往里走。
顧石頭愣了愣,趕緊扛了門匾跟上。
經過一道又一道宮門,在驚掉了無數個宮中守衛的下巴後,周伯彥一行人終于到達了後宮宮門前。皇宮那麼大,一路走下來,扛著門匾的顧石頭早見了汗。
太後宮中,有宮女細聲稟報︰彥公子求見。
妝容精致,穿著華貴非常,頭戴吐珠金鳳牡丹釵的太後娘娘眼皮都不抬,低頭擺弄著茶盅,「宣。」
過了片刻,由宮女引路,周伯彥腋下夾了陳舊的門匾,走入金碧輝煌的太後娘娘的宮殿。
宮女屈膝稟報,「回太後娘娘,彥公子到了。」
太後娘娘頭也不抬,輕揮了一下手。
宮女垂頭,小步退了出去。
這時候,周伯彥將門匾豎著立到地上,一手扶了門匾,單膝跪地,「微臣周伯彥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過去,他還喊一句太後姥娘,像民間百姓一樣喊姥娘。現在,已經不必了。而且自稱微臣,已經是明顯的拉開了距離。
太後娘娘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抬頭,盯著下首行跪禮的周伯彥。待看到周伯彥一手扶著的東西,「那是什麼?」
周伯彥低著頭,「回太後娘娘,這是家父留給微臣的唯一念想,是家父生前親手題字的門匾。」
一听「生前」、「家父」這樣的字眼出來,太後娘娘的眼皮一跳,「大膽。」
「家父為救家母,血染戰場,微臣至今視家父為英雄、為榜樣。家母為一己之私當著微臣的面跳下萬丈懸崖,離微臣而去。微臣過去沒有勇氣承認,現在已有勇氣承認,微臣恨家母入骨。」
啪的一聲,太後娘娘手邊的茶盅已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太後娘娘的手微抖,臉色慘白。
「微臣恨家母入骨。是她害死了家父。是她不負責任地帶微臣來到這人世。是她不負責任地拋下了微臣。是她將微臣置身于冰冷無情的帝王之家。是她留給微臣以長輩自詡卻從不考慮微臣幸福,只想操控微臣命運的一些人。是她造就了這一切,是她害得微臣苦苦掙扎卻不能掙月兌這令人痛恨的命運。如果可以,微臣寧願自己是家父與鄉野中無知婦人所生之人。」
「放肆。」太後娘娘呵斥道,氣的她胸口起伏的厲害。
「家母自私、懦弱、自以為是,又不負責任,她妄為人母,她白活了一遭。」
太後抖著手,指著周伯彥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自私,所以她任性而風流。她妄為人母,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卻又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孩子被人無情地殺死。如今想來,微臣能夠活下來,原是家父在微臣呀呀學語之時便帶離了京城,遠離是非,游走天下的緣故。太後娘娘不必驚訝,家母生過其他孩子之事,微臣多年前便已知曉,只是沒有說透罷了。」
太後娘娘突然落下淚來,「彥兒,你娘沒有錯,你娘並不風流。這都是謠傳,你不能相信謠傳。」
「太後娘娘,微臣不會像家母那般偽善。以國家大義為借口,就能掩蓋一個人自私而任性地傷害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過錯嗎?微臣不會為了那所謂的國家大義去娶不喜歡的女子。微臣的婚事,皇上心里有數,就不勞太後娘娘操心了。」他頓了頓,又說道,「這世上,肯成全微臣的,只怕除了家父,便只有皇上了。」
太後娘娘一驚,看向周伯彥的目光晦暗不明起來。
「微臣告退。」周伯彥躬身站起來,帶上陳舊的門匾,一步一步退出了太後的視線,而後轉身,面無表情地離開了太後的宮殿。他原路返回,準備去皇帝的御書房。
周伯彥到達御書房的時候,皇帝已經去用膳。不過,皇帝讓值勤的小太監轉告周伯彥,讓周伯彥到了過去一起用膳。實在是周伯彥進宮的方式太調高(扛了個破門匾),早有人稟報了皇帝,皇帝才知道他會來。
周伯彥轉去了皇帝用膳之所。也不用人招呼,他直接坐到了皇帝對面的椅子上,拿起事先準備好的筷子,夾了菜就吃。
準備為他布菜的太監躬身退後。
皇帝也不生氣,指揮布菜的太監把幾樣菜肴擺到周伯彥的手邊去,然後揮退布菜的太監及一旁伺候的一干宮女太監等人。這時候的皇帝,褪去一身的威儀,像個平常百姓家疼愛子孫輩的長輩一樣說話,「別跟太後置氣,前頭有舅舅給你擋著,你跑去跟太後叫什麼板?」
周伯彥喝了一口湯說道,「不想讓舅舅為難。舅舅和太後同住皇宮之中,時不時地要見面。彥不同,彥若是願意,一年不回京都沒有關系。不中听的話,還是由彥來說為好。」
皇帝一臉的無奈,「你呀你,好姑娘那麼多,怎麼就偏偏看上了古雲虎家凶巴巴的丫頭?」當日,他這外甥求到他面前,要他下令,命全京官兵不得接近以蔚然書院為中心的方圓五里內。他訝異,問起緣由,他這外甥彥只說還恩。彥唯一認準的恩人,非故去的古雲虎莫屬。于是他成全了彥,並出于好奇,特意出宮去蔚然書院前看個究竟。這個究竟看回來,古青舒揮棍子打丁澤的一幕他至今未忘。
周伯彥听了嘴角微翹,「就是看上她了。」
皇帝表示無語。只要彥回京,太後也好,皇後也好,總要招了環肥燕瘦、貌美如花的數名大臣之女入宮,讓彥過目。每到這個時候,彥不是跑出了宮,就是躲到了他的御書房里不出來。那些能歌善舞的女子,那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子,才華與美貌並存。只是,她們都沒能入彥的眼。最後,竟是那樣一個凶丫頭勾走了彥的心魂。皇帝想到此處,也不講究那些規矩了,夾了愛吃的菜大口吃了起來。
周伯彥見了,站起來,挪了椅子到皇帝身邊,舅甥兩人一個沒有皇帝的樣子,一個也不再是貴公子,兩個人不顧形象,大口大口地埋頭猛吃。不僅如此,若有哪樣想吃的菜離的遠,舅甥兩個還站起來過去夾。
等到舅甥兩個吃的撐了,放下筷子。他們懶散地往後靠在了椅背上,然後看著彼此大笑出聲。
外頭,親自守著的總管太監臉上忍不住有了笑模樣,見有太監或宮女要過來,他無聲地揮手,示意那些人不許靠近。
等笑夠了,皇帝問,「你真的扛了破門匾進宮?」
周伯彥表示不滿,「那是我爹親筆題字的門匾。」
皇帝失笑,「成,成,不是什麼破門匾。你扛它進宮是為何?」
「舅舅不是時常夸我爹寫了一手好字麼!正好,把它帶進宮送給舅舅了。」順便,讓某些人能夠時常看到,提醒某些人回憶起往事,希望能勾起某些人的愧疚之心(如果還有心的話),不要總跟他過不去。
「好吧,舅舅收下了。」然後嘆氣,「若古雲虎的夫人沒出那樣的事,舅舅便能下一道旨,為你和古雲虎的丫頭指婚,如此一來,也就沒了後邊的這些煩心事。算了,不提也罷,事已至此,你若執意娶古雲虎的丫頭,只能等上三年了。」
周伯彥笑的像個孩子一樣,「既然舅舅如此體諒彥與阿舒,彥定會在阿舒面前替舅舅多多說好話,讓阿舒多送舅舅一些酸菜和果酒。」
皇帝立刻來了興致,「送多少?酸菜送少些沒關系,果酒要多給些。」關鍵是,酸菜京城有的賣,而果酒沒的賣。
周伯彥一點都不心疼地替青舒承諾,「三十斤。」
舅甥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周伯彥留了門匾,帶著顧石頭和護衛長出宮去。
皇帝回到御書房看奏折,不知不覺就到了晚膳時辰。用過晚膳,皇帝去了太後的寢宮,給太後請安。
太後的心情不太好,見到皇帝,發了脾氣,「皇帝,你把彥兒寵成什麼樣子了?他今日進宮,對哀家說的那些,讓哀家寒透了心。他居然,居然說對景輝恨之入骨,這像話嗎?像話嗎?」
皇帝面無表情地盯著手邊的茶盅,「母後,他不應該恨嗎?」
太後娘娘面色大變,「皇帝,你在說什麼?」
「母後,景輝當著親兒的面跳下了萬丈懸崖。」
太後娘娘無力辯駁,怔住。
「母後,您想讓彥知道景輝跳崖的真正原因嗎?」
太後娘娘失控地大喊一句,「不。」
「既如此,母後,請別再插手彥的婚事!因為母後,景輝沒有點想點的駙馬。因為母後,兒失信于中意的女子,沒能把皇後之位給她。母後,景輝的一生會遇到如此多的挫折,一是她生在帝王之家,二是因為母後,三是因為兒。作為補償,請母後別再插手彥的事,別讓彥求而不得。」
太後鐵青了臉色,「皇帝,原來皇帝還在怨恨哀家。」
皇帝的臉色也不太好,起身,「母後,阿彥執著起來,任何人都擋不住。不想舊事被翻出來……」皇帝沒有說完,住了嘴,一臉疲態地離開太後的寢宮。
周伯彥在京城與太後娘娘抗爭之時,青舒正熱火朝天地指揮大姑娘小媳婦賺零花錢。再者,青舒監督,青陽和洛小榮為童工,正利用每日的閑暇時間寫對聯。因為青舒答應賣對聯的時候帶著陳喬江,陳喬江才答應不搗亂,並和灝一起幫青陽和洛小榮磨墨。灝沒能被選中寫對聯,因為盧先生說灝的運筆功力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