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夜涼如水,擠在馬車里的女人孩子有被子蓋,睡的還算安穩。露天里,值夜的身上加了衣裳,守著火堆,不時往火堆里扔幾根干樹枝,並三不五時在周圍巡視一番。不值夜的,抱著各自的鋪蓋,圍著火堆躺成一圈兒抓緊時間睡覺。古強安排好了,兩個時辰換一輪值夜的,大家都能休息到。
天邊微明,男人們便一個接一個地爬起來,卷起地上的鋪蓋,放到牛車上。最後一組值夜的,趕緊處理了地上的余燼,確定妥當了,才走開。
女人們也醒了,相約上,帶上孩子們,到林木掩映的地方解手。
青舒惦記著古元河的事,睡睡醒醒的,一夜都沒睡好。大家一起身,聲響雖不大,她便醒了,盡量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沒吵醒睡的正香甜的青陽。她拉開車窗上的厚簾子,借著微光,為青陽弄好被子,又將厚簾子趕緊拉上,外邊,真的很涼。
等車馬都套好了,確定所有人都回來了,古強一擺手,大家默不作聲地趕路,離了背風的宿地,前去小城門外等候。
要說一行人里最幸福的,莫過于古葉氏。有丫鬟伺候,有舒服的馬車可坐,吃穿不愁,什麼也不用張羅。馬車一動,青陽就醒了,坐起來,靠在姐姐身上打著哈欠小聲問是不是馬上就能見到元寶的哥哥了。而古葉氏,卻蓋著綢被依然睡著,才不管惦記兒子的蘇媽媽是不是熬紅了眼楮愁白了頭。
晨曦中,小城門終于開了。古府一行人和那些挑著蔬菜、背著柴草的農人一起進入康溪鎮。他們一邊打听,一邊找合適的客棧,最後選了一家「石記客棧」包了下來,交了三天的訂金。
這里有三間上房,六間普通客房,四個大通鋪,平日里若沒有商隊或富戶路過,三間上房全空不說,普通客房也是至少空上三兩個的,也只有大通鋪的生意好。
店家一早得了這門好生意,吆喝著伙計們干活,廚房的燒水做飯、後院的喂馬飲牛、前邊跑堂的沏茶倒水,好一陣忙活。大通鋪那邊,早起有沒離開的三五人,店家也派出了伙計,把人介紹去了其他客棧。
三間上房,將最好最大的一間給了古葉氏,青舒用一間,青陽用一間。六間普通客房,給了古強與蘇媽媽一間,吳榔頭一間,女人孩子分用三間,留一間給古元河。剩下的男丁們,便松快兒地分住進了四個大通鋪中。平日里,一個大通鋪安排住十個人,趕上人多生意火時,一個大通鋪能擠下十五六個人。
等吳榔頭安排好了食宿問題,沒什麼胃口的青舒草草吃了幾口東西,便焦急地等待消息。一有了落腳地,青舒便第一時間讓古強帶上人手去尋古元河了。這是目前第一要緊的事,比他們在鎮子上買宅院更要緊的事。
古強、張大、韋鐵錘、吳小山和康栓柱一行人,出了鎮子,一路急行,往東南方向的大古家村去了。
四五十年前,古姓四十多口人逃荒到了康溪鎮,選了一個僅有三四十戶人家的無名小村落,落腳扎根,繁衍生息。不過五年,古姓人由四十多口人增加到了六十多口人,原有的三四十戶人家姓氏很雜,沒有古姓人的團結力,因此,很快被外來者的古姓人坐大,無名小村有了名字,古家村。
古雲虎出生在古家村,十歲時附近幾百里都遭了悍災,整個古家村陷入一片愁雲慘霧。有人提議再次逃荒出去尋別處過活,但族長與半數族人都不同意,最後族長咬牙下令,誰也不許再提逃荒二字,他們古姓人,要生在這里,死在這里,再不過那顛沛流離的日子。
第二日,古家村有六七家古姓人跟著其他姓氏人出去逃荒了,剩下的古姓人,過起了吃糠咽菜也填不飽肚子的日子。
古雲虎從小長的比別家孩子壯實,飯量大,他娘身子不好又懷著身子,沒法兒干活。每日里,他爹便帶著他滿山遍野地找野菜,扒樹皮、挖樹根,偶爾見到小獵物,便沒命地追。
古雲福作為兄長,卻是每日里唉聲嘆氣地躲在家里怨天尤人。災荒發生前,他每日里坐地私塾里讀書,爹娘指著他將來能出息,從不讓他做地里活兒。災荒發生後,他私塾讀不成,每日里吃糠咽菜的,還添不飽肚子,他一怨天,二怨弟弟的飯量大,三怨他娘還要生出個弟弟或妹妹和他搶食。
幾個月後,古雲福將他娘氣的早產,族里有經驗的婆子來了三四個,都搖頭,最後使勁渾身解數,只救活了他娘,那孩子沒保住。
十一歲的古雲虎非常護他娘,要揍古雲福這個兄長,他爹卻護著將來要出息的長子不讓打。從此,兄弟之間,父子之間便生了嫌隙。待他娘身子養好了些,能下地做活計了,年少的古雲虎說要出去找活計做,掙銅板回來給他娘養身子。
大家都說孩子的話不可信,沒當回事。沒想到,幾日後,古雲虎自古家村消失了。隔了一年多,突然有人捎了三十個銅板回來,愁白了半個頭的古雲虎的娘捧著兒子捎回來的銅板,哭的聲嘶力竭。而古雲福,鼓動他爹再送他去私塾。他爹紅了眼,一巴掌甩了過去,罵長子狼心狗肺,不管全家人死活。
多年後,古雲虎捎回來的銀錢從三十個銅板到五十個銅板,到一百個銅板,到幾兩銀,最後,他帶了新娶的娘子回到家鄉,給爹娘磕頭。他要接了爹娘進京,爹娘不肯,只得留了銀兩給爹娘,匆匆回京,然後出征。
兩年後,邊疆平定,他從戰場上回來,才得知爹娘于大半年前前後不過兩日雙雙過世。
古雲福從古葉氏手里拿了五百兩銀子辦了爹娘的喪事後,舉家來到京城投靠了他們。
曾經失去一個弟弟的痛,古雲虎不曾忘記,他可以接濟兄長,卻依然不能原諒兄長年少時犯下的錯。只是這種痛,他不曾對人說起,看在兄長這些年傍在爹娘身邊的份上兒,他沒有計較兄長每年都要伸手向他要銀錢的事。
戰場上,三十五歲的古雲虎,胸口中了三箭。他被兄弟背回營地時,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臨死前將心底一直怨恨兄長害死了未出生的弟弟的秘密告訴了古強,並告訴古強,他活著時不能常傍在爹娘身邊,死後一定要回去,躺在爹娘的腳下,在黃泉下陪伴二老。
因此,古強先帶古雲虎的遺體回京,讓古葉氏看過,又請示了朝廷後,遵照古雲虎的遺言,將他送回鄉。當時,朝廷派出了官員與風水師,風水師看過古家村周邊的風水,最後指給了離古家村有七八里地的樹木環繞的一處荒坡。
古雲虎便被安葬在了荒坡上,朝廷為他修建了將軍墓,並將他爹娘的骸骨也移到了這塊兒墓地,成全了他要躺在爹娘腳下的遺願。
越接近將軍墓,古強的臉上越是悲傷。他的將軍,他的兄弟,他的主子,就躺在這片土地上。
順著林蔭道,幾個人快步走上坡。坡上,是一片開闊地,平整而干淨,氣派的青磚與方石砌成的將軍墓與「忠武將軍墓」五個大字很快映入眼簾。古強在前,張大與韋鐵錘在後,三個人一臉肅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裳,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跪在墓碑前,齊齊喊了一聲「將軍」,哽咽不能出聲,只是嗑頭。
愣住的吳小山很快回神,跪到三人身後,也跟著磕頭。
留在最後邊的康栓柱沒上前,只在原地嗑了三個頭,四處找古元河的身影。見這里不見古元河的人,他覺得奇怪,便跑下坡去,元河哥、元河哥地喊了起來,邊喊邊到了上次來時古元河搭起的茅草屋前。
茅草屋的門虛掩著,康栓柱推門進去。灶坑里還有火星,地上扔著一些散亂的柴草,灶台上擺了個空木盆,旁邊靠牆擺的水缸和挑水的扁擔與木桶。這點東西,進門一打眼便能看的一清二楚。康栓柱絲毫不作停留,進了里間,見床板上的人咳嗽了幾聲,掙扎著要起來,他嚇了一跳,忙湊了過來,「元河哥,你這是怎麼了?」
本就隨了他爹,有張紅臉的古元河,此刻的臉紅的不正常、紅的像要著了火。平日里很強壯的一個人,這會兒卻虛弱地起不了身,粗啞著嗓子低聲問,「就你自己?栓子呢?」
康栓柱伸了手模他的額頭,嚇的立刻縮回了手,也沒心管他問的什麼,轉身拔腿就跑出去,往山坡上邊跑邊喊,「古大叔,古大叔,壞了,元河哥發燒了,快燒壞了,你們快來……」
陷入悲傷的幾個男人听了,來不及整理情緒,爬起來便紛紛往坡下跑。
古強跑在最前頭,「我兒在哪兒?」
康栓柱回頭帶路,「這邊,從這條小路走,樹後是元河哥搭的茅草屋,快點,元河哥燒的很厲害。」
當古強看到爬不起床來的長子時,老淚縱橫,卻沒有失去理智,就要背兒子走。這會兒最要緊的就是找大夫,其他一切靠後。
張大擠開他,蹲下來,「我來,快把元河放我背上。」
韋鐵錘和吳小山便趕緊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了燒到渾身無力的古元河,放到了張大背上。
古強抹了把臉,迅速拽了床上的單被蓋到兒子的身子,裹嚴實兒子燒的忽冷忽熱的身子,「走。」
張大背了人,擔心茅草屋低矮的門檻兒踫了背上人的頭,便盡量放低身子,鑽出茅草屋門去。然後,他便放開步子跑了起來。
古強也跟著跑,在旁邊一邊照應著兒子,一邊和兒子說話,「元河,是爹,爹馬上帶你去看大夫,你忍著點兒,咱們馬上就進鎮子里找大夫。你要好好的,你娘還在鎮子里等著和你團聚。」
古元河趴在張大背上,不錯眼地盯著古強片刻,微微一笑,喊了一聲爹。
「哎。」古強大聲答應著,給他掖了掖被角,「從京里出來,這一路上,元寶不停念叨你,想著早些見你這大哥。爹估模著,這會兒你娘和元寶定是站在鎮子口望著你呢!」
「娘……弟弟,都來了。」古元河的聲音低低的,眼里帶著歡喜之色。
「都來了。」古強答應著,又拉緊裹在兒子身上的單被。
留在後邊,替古元河收拾了一個包袱出來的康栓柱和吳小山,氣喘吁吁地追上他們。康栓子將包袱往韋鐵錘懷里一塞,「你們先走,我帶小山打听些消息,打听好了就回鎮子上去。」他不信,身強體壯的元河哥會無緣無故地生病,他定要問出緣由來。
古強想阻止,康栓柱卻道︰「不會有事的,因為元河哥的關系,附近村子里不少人認得我,不會為難我。我問元河哥最近的情況,村民肯定告訴我。要是換了別的生面孔,就不好說了。」
古強想想便答應了,「你們別進村子里,省得遇上找麻煩的。一個時辰後你們就得回去,不回去,我會立刻派人出來尋你們。」
匆匆說好了,兩方分開行事。
張大背著人跑出去五六里地,跑的是滿頭大汗。韋鐵錘正要換張大,前方有趕車人甩著鞭子快速接近他們,並吆喝「出了什麼事?」
古強他們看過去,發現來人居然是趕著板車來的李大郎和丁家寶。
韋鐵錘趕緊喊,「快過來,元河正燒的厲害,得趕緊送到鎮子上看大夫。」
李大郎是片刻不敢耽擱,催馬迎上他們,幾個人便快速將古元河放到板車上,蓋好被子,飛車往鎮子上趕。留在原地的張大,抹了把額頭的汗,原路返回,找康栓柱和吳小山去了。
原來,青舒在客棧越等越不安,覺得古強帶去的人少了,若是有不長眼的找麻煩,人手不足,怕是要吃虧,于是喊吳榔頭趕緊再派人。吳榔頭卻勸她,說去的人多了,反倒引起別人的注意,容易打草驚蛇。青舒思來想去,最後就點了李大郎和丁家寶,讓他們趕了板車去,在半路上接應,不用接近村子。
「石記客棧」門外,蘇媽媽和古元寶不時往街上張望,恨不能立刻就看到古元河。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們看到了跑的飛快的韋鐵錘,便歡喜的迎上,想要問話,卻見韋鐵錘並不停留,越過他們直接跑進了客棧中,抓住一人便問︰「吳管事在哪里?」
听到動靜,吳榔頭趕緊從里邊出來,「怎麼回事?怎麼就你自己?」
韋鐵錘緩了一口氣,「古元河燒的厲害,管家送去了慈濟藥鋪,派我回來報信兒。」
吳榔頭一驚,「大夫怎麼說?病的可厲害?」
韋鐵錘搖頭,「一進鎮子,管家打听到了藥鋪,便派我回來了。」
吳榔頭很是著急,卻吩咐道︰「在這里等我,我回復了小姐再說。」
青舒听聞古元河燒的厲害,也是嚇了一跳,想親眼去看看,又覺得不妥,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交給青陽,「小陽,銀子要收好,姐姐馬上安排馬車你給,到了藥鋪,你把銀子交給管家,讓管家拿去結藥鋪的賬。等看過了大夫,你要用馬車帶古元河回來,知道嗎?」
青陽一臉鄭重地答應,「小陽記住了,姐姐放心。」
青舒為他整了整衣服,「帶上蘇媽媽和元寶。」
青陽︰「好。」
小娟進來,「小姐,馬車準備好了。」
青舒送青陽出去,立刻又交待吳榔頭,讓店家將留給古元河的屋子再收拾一遍,看有什麼需要的,趕緊添置。
青舒如坐針氈地等待著,大概過了兩刻鐘的時間,跑去慈濟藥鋪看情況的韋鐵錘回來了。他稟報說,慈濟藥鋪的老東家親自出來診的脈,說古元河傷在左腿上,傷口很深,因為沒有及時醫治,因此傷口潰爛,導致高燒不退。還說病人再晚送半個時辰,救回來也是個傻子。
老大夫是個有經驗的,熬藥需要時間,熬藥喝了燒退的也慢,便先用燒酒為古元河擦身子退燒,只等藥鋪的小伙計熬好了藥喝上一劑,再清理了潰爛的傷口,人便可以接回來了。
又過了兩刻鐘,丁家寶回來了,稟報說古元河已無大礙,大夫讓古元河在藥鋪後頭睡上一覺,下午再換過傷口的藥把人接回來,按時吃藥就成。
屋子里只剩下自己的時候,青舒如釋重負地倒在床上。若是古元河有個好歹來,她這輩子都難心安。古元河可是忠心守了她爹墓地五年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古元河是代替她和青陽在盡孝。這份情義,她和青陽要記一輩子的。
是,古雲虎確實救過古強一命,是古強一家人的恩人。
可你看,古雲福是古雲虎的親兄長,古雲虎在世時,他這當兄長的可是全靠弟弟養活一家老小的。後來,弟弟沒了,他這當兄長的又搶又奪的,和土匪有何區別!
再說孫仁懷一家,孫仁懷在京城能站穩腳根並發家,孫仁懷的兄弟能升官,還不是靠了古雲虎。可結果又如何?他不僅沒有報恩,還容許家眷欺到古家頭上。
這麼一對比,古強一家人的忠心與情義,便成了世間最難能可貴的東西。所以,若傳來消息說古雲福一家死絕了,或是孫仁懷一家死絕了,她古青舒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但,若是古強一家任何人有了不測,她古青舒會傷心一輩子。
想到大夫說的古元河傷在左腿,傷口很深的診斷,青舒霍地坐了起來。誰干的?居然敢動守忠武將軍墓的人,向天借了膽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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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天了,好冷哇。不舒服,讓親們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