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紅發迎風飛揚,如火焰,漫天炙燒,更襯托著勾陳的心急如焚。
光是數日的尋遍不找,他已經焦急欲狂,實在難以想象,她尋找他,長達幾世……
這滋味,她是如何熬過去?!
「那一世,你決絕走後,她瘋掉了,仿佛心魂隨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驚醒,大聲嘶喊著︰‘勾陳還在里頭!’不顧眾人阻止,沖入火場,遭火舌吞噬,連尸首都找不到。」
臨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淺淺︰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著她對你的傷害。」
「妳何必呢?!把我忘了,從頭再來、重新開始,不是更好?!」勾陳啐聲唾罵她,想象著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責備她!
區區一只人類,為什麼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著她的蹤跡,每每以為快要找到時,又錯失下落。
甚至,她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訪,只因她的氣息曾歸返此地。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家,父母皆慈,開明、爽朗,兄弟各一。
听他提及曦月,他們露出驚喜神情,以為他是她的愛慕者,拉著他閑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我們本來很擔心她是不是聾啞,幸好她一開口,就會喊爹娘呢。」
三歲才開口,是因前幾世的經歷,讓她深諳太早說話,會換來異樣眼光、絕情對待。
她這世的爹,老好人模樣,笑起來,只剩兩道細細眼縫。
「她說要去‘修仙’,我們也沒阻止,她向來乖巧,不吵不鬧,完全沒發過孩子脾氣,是三個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難得有兩件事,是她堅持要去做,只要她開心,反正不是殺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為「曦月」,較他們為她取的舊名好听,那時她還不到五歲,他們詫喜于「女兒是奇才!認得‘曦’這麼難的字!」其余的也沒多想,便立即答應。
二便是離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兒有個歸宿,望向勾陳時,眼神很滿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種。
「要是能修回一個丈夫、幾個孩子,那邊更好了。」
「月妹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追來,怎麼,小兩口鬧別扭?」她的哥哥皮膚黝黑,更顯牙齒雪白,笑容很燦爛。
「月姊從不生氣的,要是你做錯事,好好道聲歉,她會原諒你的。」她的小弟與她有幾分神似。
若無累世記憶束縛,在這樣單純、知足的家庭中長大,她會有多幸福。
「小月說,她要去個遙遠之地修行,短時間內無法返家,不過,她會勤寫家書回來,你也要跟她一塊兒去嗎?若是,請你多照顧她……那孩子,雖笑著,又總教人感覺她心里有事。」
實話多難以啟齒,難怪她扯謊,隱瞞死訊。
勤寫家書……該是一口氣寫滿十幾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幫忙,一年寄一封,佯裝她平安無事——勾陳幾乎可以確定她會這麼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遲,怕追不上了,她獨自一人,我很擔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誤行程,他如此回道。
並非敷衍之詞,更非信口雌黃,他是真的擔心。
十六日已減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們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說,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兒去拜訪。」
今早,來到南城外的小鎮,尋覓她的氣味,找到了,卻得到這樣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剛走,說要去神木村。」
他趕去神木村,她的氣息更濃。
「曦月?她早上離開了,說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豐葉鎮、同心村、夕顏山……她到過,又離開,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處,他就會听見她的故事。
一點,一滴,拼湊起來。
拼湊她的數世經歷、她的種種,在蒼茫的人世間,一個人,努力著。
一個人,踏上尋他之途。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像個倔強孩子。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的絕情,折磨了誰、辛苦了誰,又爽快了誰……
為一件小事——
只為區區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會用這兩字,比擬我那時的痛……」他自己都難以想象。
是因為,她幾世的經歷,更痛?
是因為,她默默的承受,讓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經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遺忘,而是怕念了,就會忍不住——」
想抱緊她。
想把她逮進懷里,示弱、哀鳴一般的問她,當初為什麼不要他?
最後,勾陳來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佇留。
青青碧草連天,奇美之地,清幽寧靜,他無心賞景,只想找她。
「紅寶?」
熟悉的小名,令勾陳一震,猛然回頭。
會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個眼生的姑娘,身上散發兔兒味。
「你是曦月的‘紅寶’?」金兔兒兀自驚呼。
她是由發色來猜,這光澤、這濃紅,像極了曦月所系的發綹。
「妳是——她寄信的‘兔兒’?」勾陳也已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來曦月的‘紅寶’長這副模樣,真俊俏耶……」金兔兒有眼不識「狐神」,畢竟物種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後有片巨大陰霾,籠罩在魁梧虎精頭頂,蹲于樹腳下畫圈圈的身影,看來哀怨可憐。
「嗚,我就知道……你果然覺得俊俏好……」他這輩子永遠也俊俏不起來……
兩人無視那方灰暗,勾陳直至來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處去?有說要去哪?」
答案若為後者,他便要加快腳步,不能再多耽擱。
「曦月還在!她人在後山,要和小家伙賞夕陽!」瞧他一臉心急,藏不住焦慮,金兔兒快快說,絲毫不敢延誤。
對于勾陳與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總是淡笑,說她對不起他,說還在等他原諒,其余的,皆沉默帶過。
但「紅寶」出現在這兒,就是曙光乍現!
聞言,勾陳著實大松口氣。
她在。
「曦月說……她快要死了,她是來道別的……」金兔兒喉一哽,眼眶又紅了。以為他不知情,特別想告訴他。
「我不會讓她死!」
勾陳丟下話,往兔精指著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遲疑,怕她下一瞬間又失去蹤影。
芳草谷的後山越發僻靜,前方寬闊無阻,遠景,一眼覽遍。
日正漸漸西沉,天際一片濃色,橘中帶紅,瑰麗絕美。
山湖間,碎金燦燦,灑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陽的暖光,同樣地灑落她周身,嵌上一層淺金。
她懷里抱著一只虎兔小娃,膝上枕著一只,其余澤在她左右蹭嬉,不時跑跳,精力充沛。
她側顏噙笑,神色溫柔,覷這小娃們——它們擁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紋,耳長,尾茸圓,牙似虎,小爪銳利,各源自于爹娘遺傳。
懷中的那只,追咬她的發辮,覺得發辮撓癢癢,很是有趣。
「你喜歡這個呀?」她捉起發辮往小娃臉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張,咬住不放,輕輕拉扯。
她一點也不心疼,利落削下黑發辮,給小娃當玩具。
「喏,送給你。」
膝上的小娃見狀,也學著去咬,咬向發側的紅絲,努力想扯下。
「這不行,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東西,要留著陪伴曦月姨姨。」
她輕笑阻止,卻不吝惜另一條黑發辮,動手削了下來,賞予另一只小娃。
削去的長發,只剩及肩,被微風拂亂,無損她的笑,輕快、溺愛。
「要記得曦月姨姨哦,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給孩子們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發蠢了!她身上有我的發,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費那麼多時日,尋啥氣味呀?!」抹把臉,勾陳嚴重唾棄自己。
冷靜了之後,才知道心急壞事。
心急,讓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頭發。
一只小娃最先察覺到他,扭過頭去,弱弱低狺聲,朝不速之客而發。
曦月跟著轉首,然後,一整個僵呆。
眼楮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對眼前所見,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雞。
「蟲子要飛進去了。」他徒手抓住飛蟲,彈往遠方,預防它真不長眼,往曦月愕啟的口中鑽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听他說話的聲音,曦月仍有種不真實感。
「……勾陳?」她不確定地問。
想著,會不會是臨死之前心有懸念,才導致幻覺產生?
「你還真會跑,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遠又早一步走,我幾乎要以為——你知道我在後頭追趕,所以逃得這麼快。」
「我……」
曦月全然狀況外,囁嚅吐出一字,又閉上嘴。
細眉皺得好緊,仍是發怔地看他。
這不是勾陳……這不是勾陳……這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幾世,夢魘、蜃妖這一類,專司以幻術迷魅人,營造海市蜃樓,她時有所聞,若真遇上一兩只,也不會太驚訝。
只是「他們」變成勾陳的模樣,還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陳不會說這種話,他只會叫我滾,‘你’模樣仿得像,聲音也無懈可擊,可惜你沒學到精髓,露餡了。」曦月好心告訴「他」,哪兒出了破綻。
這下蹙眉的人,換成他。
「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贊嘆,目光流連在「他」面容間︰「他看見我時,都是這副神態,鎖著眉,板著臉,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這女人,把他當成了誰?
「你是夢魘?還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模樣?」她又問。
答案揭曉,果然……
「我是狐神勾陳,真正面目是這個!」
要看真面目,是嗎?他就露給她看!
蓬松的紅茸狐耳竄出,整團往她臉上罩。
狐毛既軟又滑,撓在腮頰間,全是癢意。
還有,溫暖。
這回,曦月是真正嚇傻了,一動也不動,沒掙扎,沒倒退,連伸手撥開狐毛都沒有。
久等不到反應,勾陳以為悶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還瞠大了眼,屏息,沒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會是被我悶死的吧?!」
勾陳一驚,連忙探手,猛拍她的臉頰,險些要直接渡氣,以口對口——
她猛一抽息,雙腮粉艷,身軀後傾泰半。
「你干嘛不呼吸?!」害他以為——
「我忘了……」她現在正把「忘了」的氣息努力補回,凌亂喘著。
是真的忘了,只震驚于他的出現。
「你……勾陳……不是蜃妖?不,我是要問,你為何……在這里?」
「對,我為何在這里?」他也很想問。
這、這你問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听完文判說你這一世將死,死後,連魂魄都無法剩下——然後,我就在這里了。」
至于途中經歷的波折、焦急,他全數略過。
「……文判大人告訴你了?」她咬咬唇。
她並不希望他知曉這些……
她最無法開口道別的對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會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裝不出笑臉。
更怕,他是特地來傷害她;以嘲笑、以輕諷,甚至是解月兌,說她的死,將換來他永遠安寧。
「文判說,我的魂魄……被我弄壞掉了,不可能修復好,所以這一回,我會走得干干淨淨,真的不再打擾你……一切,終于能結束了。」
怕他開口,曦月自己先說了,深吸一口氣,想用輕快的語調。
自己說,不痛,由他說來,卻如剜心。
「如果,你是來笑話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這種時候,口吐狠話傷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幾天,好嗎?」她再也忍不住服軟了,懇求他的慈悲。
等她不在了,永不會痛了,他愛如何笑、如何慶祝,她沒有異議。
「你以為,我是來笑你?」勾陳臉色一凜。
對,她真的以為是。
「求求你,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曦月示弱著,無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輕視。
不要說,你有多開心。
不要說,總算等到這一日。
不要說,終于擺月兌我了……
「若不說,我跑這一趟做什麼?!」勾陳很氣,低聲沉狺。
氣她,竟當他是……如此殘忍之輩,在她面臨死亡之際,趕著來笑話她?!
「最好我時間太多、太閑,一路追著你跑,幾乎不眠不休,腳步不肯停,就為了來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她眼中的懼意,並沒有減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測著,除了笑話她,他還想做哪些……更狠的作為?
拍手稱快?
仰天狂笑?
不會是……想趕在她死前,摑幾掌、送幾腳泄憤吧?
她不由得將懷中的虎兔娃兒抱得更緊些,汲取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