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燭白帷,水陸道場,有多少僧道尼,還是多少人來吊唁,甚至連靈堂上高掛的「國士無雙」「貞淑節烈」的御賜牌匾,對于已逝之人來說,也都已經沒有了意義,只能寄托著活人的哀思。
東府大辦喪事,西府卻是沒什麼動靜,廖氏太夫人纏綿病榻多年,如今心里清明,卻是下不了床了,想著自己打壓了二十年的庶子,到頭來卻是笑忘了當年的恩仇,西府這幾年青黃不接的,他不但主動將衛氏接到東府奉養,還多少貼補了西府一些,雖然少,但比著當初自己那樣對他,已是以德報怨了!
想到這里,廖氏勉強起身喚過貼身的媽媽,喘了幾下言到︰「你們侯爺兩口子還沒動靜麼,你去說,就說我說的,讓他去祭拜一下他兄長,這是禮法,也是情義,讓他快去!!」說著她又咳嗽起來,嚇得嬤嬤趕緊上前給她順氣,又趕緊差了妥當的人去傳話。
傳話的人到了松濤苑,林如揮手打發了她下去,便對著東府的方向微笑了起來︰「林如箏,我終于贏了一次,你不是伉儷情深麼,哈哈哈,此番我看你還如何情深!」她唇邊的微笑轉為獰笑,對著一旁的掌事媽媽陳家的言到︰「素錦,給我去東府探一探,看看我那世家典範的好嫂子是怎麼哭的,呵呵,若是好看,便來回我,我打點打點倒是真的要去祭拜一下了!」
林如笑著起身,看著東府的方向眯起了眼楮︰「好呀,好呀,林如箏,老天畢竟還是公平的,到底還是我略勝你一籌!哈哈!」
旁邊的小丫頭看自家夫人這樣肆無忌憚地笑,心里一陣發虛,卻還是硬著頭皮問到︰「那,夫人……奴婢給您備孝袍麼?」
林如轉身,眼里是深深的怨毒,嚇得小丫頭一激靈︰「孝袍……不過是個隔房分家的兄長,哪兒用的著穿孝,給我背套素服就得了。」
小丫頭趕緊福身下去準備了,林如坐在桌旁,輕輕品了一盞茶,便見陳家的挑開簾子進了堂屋,她放下茶盞,笑到︰「怎麼的,見著我那好姐姐了麼?快快快,說說她是怎麼哭的死去活來的!」
素錦本是她貼身的大丫鬟,當年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她,從沒出過岔子,她本不是家生子,好容易盼著家里人攢了錢來請林如高抬貴手發還身契,要接她出府嫁人,卻沒想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卻生生被她以權勢壓下,到頭來還是被她嫁給了個國公府的長隨,人長得丑不說,還是個跛子。
素錦也知道自家小姐是怎麼想的,左不過就是一輩子得不著可心的姻緣,就容不□邊有人得了合意的夫君,拉人一起跳火坑罷了,只是自己是僕,她是主,想要反抗,卻總是要找機會的,當年三姨娘的事情是個機會,此番她偏偏讓自己去東府打探,她又怎能不好好兒利用!
一路想著這些回來,听如發問的素錦趕緊上前略帶悲戚的言到︰「回夫人,奴婢沒看到東府侯夫人,听東府的下人們說,昨兒晚上東府侯爺歿的時候,是侯夫人陪著的,早上東府世子爺去看時,便見侯夫人也……也歿了。」
如乍一听這消息,心猛地一沉︰「你說什麼,她也死了?!」她自然不是為了如箏傷心,只是想好了要去耀武揚威的,到頭來卻是這麼個結局,難免憋屈︰
「她怎麼死的?吊死了?」
素錦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言到︰「回夫人,並不是,听東府人說,東府夫人早上起來被發現歿了的時候,是死在東府侯爺懷里的,身上一沒傷,二也沒有中毒的跡象,東府的下人們都傳……」她故意神秘兮兮地瞪大了眼楮︰「都傳言,侯夫人是被東府侯爺,把魂兒給勾走了……才無疾而終。」
「勾魂?」林如喃喃念出這個詞,素錦悄悄退下,卻站在堂屋門口,隔著簾子听著屋里的動靜,只听到一陣「吃吃」地笑聲,又轉為大笑,聲音淒厲沙啞,帶著深深的絕望︰
「林如箏,你贏了,勾魂,勾魂!哈哈哈哈!便是你死了,我也還是贏不過你!哈哈哈哈……」
這如山魈夜魅般的笑聲,驚得素錦頭皮一陣發麻,不過心里倒是很暢快,溜著牆邊慢慢走了。
屋里的林如笑夠了,卻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痕,爭了一輩子,其實她何嘗不知道,自家姐姐林如箏,恐怕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過敵手,自己從來都不配,不夠格!
少年時她一個眼神兒,就能把自己的心上人勾的魂牽夢繞,偏偏她還一點兒都不稀罕,剛成親時自己還佔著嫡嫂的名分,卻也沒能壓下了她,更何況後來……
如今看來,自己能勝過她的,還有什麼?命長麼?
林如心里一陣諷刺,忍不住又想到素錦剛剛說過的話,心里卻莫名浮起一絲羨慕,是了,自己一直是羨慕她的,羨慕她得萬千寵愛,羨慕她婚事順心,一生安適如意,羨慕她兒女繞膝,晚景歡愉,自己一直是羨慕她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腦子里突然浮起一個十分瘋狂的念頭,搖搖頭想要甩掉,卻怎麼都無法放棄,那念頭如野火毒草,蔓延上她的心,越燒越烈,越纏越緊……
林如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回頭對著旁邊的小丫頭言到︰「去外院探探,侯爺在做什麼?」
上燈時分,東府的水陸道場還在不停地敲著,西府的侯夫人林如卻是難得親自備了酒菜,到蕉聲閣去探自家夫君。
自十幾年前三姨娘死後,安國候蘇百川便絕了納妾的念頭,漸漸也對不怎麼上心了,卻是日日沉迷于杯中物,林如懶得勸,也懶得管,自此夫婦二人倒像是各忙各的,相安無事了。
她提著食盒進入蕉聲閣時,蘇百川依然在自斟自飲,看著最沒想到的人來探自己,他微微一愣,如便已經進了里間。
屏退了下人,她慢慢擺上酒菜,自斟了一杯飲了,又給他滿上︰「妾身來賀一賀夫君,今日怕是十分快意吧。」
蘇百川冷睨了她一眼︰「夫人此言,置我于何地?我嫡兄歿了,我倒快意了?!」
林如微微一笑,少有的露了一絲嫵媚,讓蘇百川恍惚間覺得,如同回到了二十幾年前,初相見的那些日子︰
「明人何必說暗話,你的嫡兄,我的嫡姐,都是咱們的宿敵,如今宿敵死了,咱們心里自然是快意的!」
「宿敵?」蘇百川笑著飲了一杯︰「我也配?」
如心里一哂︰原來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倒是同自己一樣,都想清楚了。
心里暗嘆一聲,她又開口到︰「這麼多年了,如今逝者已矣,我倒是要問夫君一句,現下還喜歡我姐姐麼?」
蘇百川听她提到如箏,心里就是一痛︰今日得了東府的消息,他本是想要去祭奠一番的,卻在听到林如箏也歿了的消息後便打消了念頭,他心里沮喪難過,又帶著失落和憤怒,百感交集下來到蕉聲閣喝悶酒,卻沒想到幾個月不怎麼見面的如卻找了過來。
昏黃的燭光下,他看著如久違了的巧笑嫣然之態,心里也是一嘆,忍不住又想到了成親前做的那個夢,那個夢境如此真實,這麼多年,都未曾磨滅,這幾年他也曾經忍不住想過,若是自己自成親時就善待林如,會不會現在他們也是一對得意夫妻?畢竟當年,她曾經那樣痴戀于自己……
只是三十年人生路,如泡影飛灰,是沒有「若是」的。
他端了一杯酒飲下,因酗酒而變得沙啞的嗓子早已沒了當年冷若冰泉的質感︰「別說沒用的話。」
和他對著干了二十幾年的林如,此番卻乖巧柔順的如同他夢里那個絕色美人,他不願意听,她便也不再追問,只是不時給他布菜斟酒,蘇百川心里雖然奇怪她今日的反常,卻也懶得去想,也醉的沒力氣去想了。
二更時分,東府的磬鼓鐃鈸還在響著,林如把醉的不省人事的自家夫君扶到床上,又翻身插了門,搬了她能搬動的所有重物將二樓的房門頂住以後,她環顧四周︰
好!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
她唇邊泛起一個痴狂的笑意︰姐姐,我可不能輸給你,生死相依,共約來世什麼的……你能做到,我也能!
酒壇子在里間床頭打破,發出清脆的響動,床榻上熟睡的蘇百川卻沒有被驚醒,如將外間所有的酒都灑在了床周圍,一時間便是酒香四溢,她爬上床,依偎在久違了的蘇百川懷里,伸手放下帳子,順便就帶翻了床頭的燭台。
熊熊的火光在帳幔外升起,一如新婚那日跳動的紅燭,心滿意足的林如緊緊摟著自家夫君,慢慢沉入了夢鄉……
被滾滾濃煙嗆醒時,蘇百川已經被燻得渾身無力,不能動彈,看著自己身邊微笑閉目的林如,他才知道這瘋婆子做的是什麼打算!
他瘋狂地掙扎著,想要逃月兌火海,可周圍嗶嗶啵啵落下的火星子告訴他,這大約是不可能了,他看著如的睡顏,心里一陣厭惡,想要掙月兌時卻怎麼也掰不開她的胳膊,眼看著房梁砸落,他心里倒是升起了一絲帶著譏諷的宿命感,迷蒙中閉上雙眼,他第一次主動抱住了身旁這個和自己寫在一張婚書上的女人。
唯願來世為陌路,莫相逢,勿相見……
西府的大火燒了一夜,映紅了東府的白帷幔,世子爺蘇應祥到底還是分出了家丁過西府幫忙撲滅了蕉聲閣的大火,家丁們回來時,便向他報上了西府侯爺和侯夫人于大火中雙雙殞命的消息︰
「西府人們說,許是飲酒醉了打翻了燭台,發現時已經燒得不成樣子,分不出誰是誰了,老夫人命合棺收殮了,如今是安少爺在守著。」
听著家丁這麼報了,蘇應祥點頭揮手讓他下去,心里無悲無嘆,只是淒涼。
西府算是沒落了,東府……還是要靠自己!蘇應祥看著面前跳動的燭火,在心里輕輕說了一句︰父親,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