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事畢,阿霧隨了崔氏回院子,榮五走在她後面道︰「六妹妹,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落了不少功課,我將這些日子先生講的列了單子給你,你回去先看看,有不懂的,再來問我和四姐姐。」
「謝謝五姐姐。」阿霧從榮五手里接過單子,又謝了一遍。
過得幾日崔氏替阿霧收拾了筆墨紙硯,讓紫硯、紫扇好生伺候著她去了學堂。
國公府姑娘們的學堂設在園子里的毓秀閣,坐館的是白素心。此女也是奇人,打小有才名,更是立志終身不嫁,不願向臭男人們低頭湊趣,說起來也算是國公府的遠親。
為了榮五這個也自小有才名的孫女兒,老太太多方托人才請了白素心來坐館。
阿霧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榮四、榮五身後坐下,以手支頤望向窗外那面布滿薛蘿的綠牆出神,因想著她那公主母親喜草厭花,最愛香草。
阿霧想她了。
白素心一襲青衫,挽著素紗披帛翩然而入,頭微微向榮五一頷便坐向桌後,背脊挺直,連眼尾也不曾往阿霧撇來,想來是極看不起這位學生的。
平常人家請女先生,所講基本是《女四書》、《女孝經》,因白素心這等心性自然不屑于班大家的「卑弱,女子之正義也」這等論調,今日所講乃是《孟子》,甚為深奧。
別說女兒家這個年紀,便是男孩子也不過才讀《大學》,至多《論語》而已。四書里《孟子》猶在《論語》之後,以阿霧這等開蒙不久的孩子來說,學論語已是吃力,何倫《孟子》。
偏白素心以榮五為異,早早就講到了《孟子》,也不管其他人能否跟上進度。
白先生先講了半個時辰的「梁惠王章句」中的「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白先生斷了句讀,領著三女讀了幾遍,再一句一句掰開講解,最後點了榮五,讓她講講她的理解。至于榮四和阿霧都成了陪襯。
阿霧旁然觀之,十二歲的榮四一堂課上也听得雲里霧里,有些吃力,勉力听了會兒就走了神兒,唯有榮五倒是真在听。
白先生留了功課,就放了榮四和阿霧,獨留下榮五,同她參商。
因為今人重才,哪怕是閨閣女兒也要比個學問高低,所以琴棋書畫是每府小姐必需的功課,安國公府也不例外。
因此榮四自攜了阿霧往臨水的汀蘭洲去,古琴課是在那兒上。只是榮四離了毓秀閣,忍不住回頭望,阿霧看著榮四抬起的下巴和嫉恨的眼神,心想倒錯看了這位庶出的四姑娘,想來也是極有上進心的,只是怕無自知之明,反而累人累己。
教琴的夫子據說是前任樂坊司的教習,姓谷名玉。
一手指法看得人眼花繚亂好生佩服。阿霧也是喜琴的,前世也收藏了不少古譜,她身子稍微好些時,也喜操琴以抒心緒,病痛時則听琴聆曲,以分心而安。只是她身子不好,這操琴一技也不擅長,但聆听品評實在稱得上大家。
大致有才者皆傲然。谷玉膚色如玉,面容秀麗,風韻嫣然,瞧那傲得恰到好處的下巴,氣度比起白素心還要勝上三分。
待榮五匆匆趕來時,谷玉不悅地瞥了她一眼,這才開口道︰「今日教一曲新曲《漢宮秋韻》。」說罷也不管幾個學生怎樣,兀自操起琴來。
手指翻飛,樂音飛流,一曲彈罷,見榮四同阿霧一臉懵懂,榮五勉強能彈出前面幾調,隨即嫌惡地掃了她們一眼,「罷了罷了,我再彈一次。」
阿霧只覺得好笑,這谷玉的琴藝十分了得,技法嫻熟,音韻恰然,只是實在不太懂得如何教學生。
不過听得兩遍,阿霧也就會了。谷玉讓她們自行演練,榮四手忙腳亂,一息之間已經錯了三個音,榮五也不見好得了多少。只阿霧連譜子都不用看,信手拈來,起手間曲音行雲流水般淌入人的耳朵,一旁三人都傳來了訝異的眼神,阿霧趕緊錯了三音,手忙腳亂起來。
三人這才收了訝異。末了,谷玉看著阿霧還是點點頭,雖然後面忙亂出錯,但起調還是不錯的,比榮五還強上少許。
待放了學,榮四斜睨了阿霧一眼,不屑地道︰「這種微末小技,也就你上心。」
雖說琴棋書畫都是功課,琴字排頭,可偏偏今人最重文采,彈得一手好琴並不比做得一首好詩來得矚目,而且琴藝總有娛人之嫌,乃是琴棋書畫里今人認為最末的一項。
下午還有書畫課並女紅課,安排得滿滿當當,阿霧直嘆才女果然是不好做的,想當初她那會兒因著身子不好,才藝都是看她興趣,想學是錦上添花,不學那是她身份貴重。如今卻有些趕鴨子上架。
如此過得幾日,阿霧在所有功課上都顯得平平,不過也算平中有升,今後緩緩進益也不讓人驚訝。再看榮五,則明顯于學問二字上出色得多,但女紅上則比不上榮四,也算春蘭秋菊,各擅其長了。
第二日因嫁到靜安侯府為世子夫人的姑女乃女乃榮瑾帶著兩個孩子回府,老太君特準府里的三位小姐這日不用上學。
「阿琬,過來讓我瞧瞧。」榮瑾一見榮五,就熱切地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比我上回見可更靈秀了,昨兒侯府里老太太才問起過你呢。」榮五同榮瑾是同胞姊妹,自然比旁人更親近些。
榮四見了榮瑾,笑著上前甜甜喚了聲「大姐姐。」榮瑾愛理不理地應了聲兒,繼續拉著榮五言語。
至于阿霧,榮瑾只瞥了她一眼,心里可惜她那身好皮囊怎麼就落在了三房。唯有兩個孩子偷偷模模地打量阿霧,嘀咕著「她長得真好看」之語。
阿霧靜立不語,嘴角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顯得既不因人忽視而寥落,也不因她人的熱鬧而嫉妒。
這幅模樣,就是那些極端想忽略她的人,也忍不住一直往她身上瞧。只覺她娉婷而立,讓人頓悟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意味來,本生又粉妝玉琢,帶著一絲嬰兒肥的臉蛋,怎麼看怎麼可愛。
榮瑾便是不喜歡她,也生不出嫌惡之心來。
「初十侯府老太太壽誕,娘你可帶了阿琬可早些來。」說罷,榮瑾又轉頭對二太太道︰「二嬸也早些來。」然後稍顯敷衍地同崔氏也說了句「早些來。」
不管榮瑾的態度如何,阿霧是極高興的,想著總算能走出安國公府的二門了,指不定還能遇上前世的熟人及好友。
這日子是在阿霧掰著手指頭數數中流過的。
初十那日阿霧早早就起了床,破天荒只在鏡子跟前坐了一刻鐘便起身了。阿霧匆匆去了上房見崔氏,卻見她依舊尋常打扮,一襲半舊煙霞紫褙子並白地繡墨蘭挑線裙,頭發簡單梳了個髻,斜插一枚玉簪,雖然崔氏風韻猶存,可這般隨意打扮實在不像出門的衣裳。
「太太今日不出門麼?」阿霧疑惑地問道。
崔氏見阿霧穿了身新做的桃紅短襦,湘妃色高腰襦裙,系著五色絛,垂著白玉環,戴了常戴的金葵花八寶瓔珞長命鎖,色色打扮都是出門的樣子。
崔氏臉色一暗,有些歉疚地招呼了阿霧過去,為她理了理長命鎖︰「你是記掛著今日靜安侯府老太太壽辰吧?」
這孩子出門只有這一件長命鎖能帶出去,崔氏一陣心酸。
阿霧點點頭。
崔氏將阿霧攬在懷里,卻不知怎麼向女兒解釋她的難處。這京里的貴婦最是勢力,越是尊貴的貴婦,就越是勢力,崔氏這樣的身份如何入得了她們的眼,別說她,就是大夫人、二夫人出去,也沒幾個能看得上她們落魄國公府的太太的。
崔氏去了一回、兩回,今後就不怎麼喜歡出門應酬了,每日里只在家閑時繡花裁衣,照顧兒女,也算自得其樂。
但阿霧喜歡熱鬧,崔氏是知道的,好些次她也是為了阿霧才出門應酬的,可正是因為看了那些貴婦人對阿霧的眼光,才讓崔氏越發少出門。
阿霧無疑是這一輩兒里整個京城最美的姑娘,但她胸無華才,處處顯得鄙薄微小,這樣的容貌身在她身上,反而像是一樁錯事,像是她這樣的人不該玷污了這樣的容貌。
那些夫人看阿霧的眼光就仿佛在看未來的姨娘一般,不過是宗室勛戚的玩物。這樣的眼光當初的榮勿憂看不懂,但崔氏多活了那麼些年卻看得極明白。
「你不是常說那靜安侯府的三姑娘見了你就瞪你麼,咱們不去有什麼打緊,今兒我讓廚房給你做你喜歡吃的桂花魚好不好?」
阿霧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楮望著崔氏,顯然是失望至極。崔氏只覺得女兒的眼楮水茫茫,里面的純真與信任讓她轉過頭不敢同阿霧對視。
「她瞪我,我不理她就是了。」其實阿霧不是不懂崔氏的為難,連戴出門的頭面都只剩得一副了,那些記穿著打扮比記人臉更拿手的夫人自然會瞧不上她、譏笑她、嘲諷她,但阿霧實在太想看看她以前的那些熟人,哪怕能听到一點兒公主府細枝微末的事情也好啊。
至于見到長公主,阿霧是不做此想的,她那娘親最是矜傲,靖安侯府這種沒落世家,根本進不了她的眼,她才不會貴腳踏賤地。且阿霧也根本沒想過能同長公主相認,以她對長公主的了解,只怕她才說出口,長公主就會以為她不過是攀權富貴的小人,一口胡言,不打殺她才怪。
阿霧的話,讓崔氏更為難。崔氏不願出門是一,老太太不喜歡阿霧出門是其二。阿霧的前身一副卑微低賤的作態還毫無自知之明,處處效仿榮五,簡直是貽笑大方。臉蛋漂亮是漂亮,可那氣質實在撐不起那張臉,反而像是玷污了樣貌般,連老太爺都有些不喜。
崔氏是從來不願把這種傷人的話告訴阿霧的。
「你瞧今日我什麼也沒準備,要出門也來不及了,下次娘再帶你去好不好?」崔氏幾乎是低聲下氣在求阿霧了。
阿霧只好點點頭,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的屋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