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炎熱的夏日,又值秋天。
月家醫館內,大岩桐依舊葉茂翠綠,秋石斛蘭和玉麝開得正好。
月青綾與往常一樣,正端坐于長案邊,認真地替一位滿臉皺紋的外鄉老嫗診脈。
脈像奇怪……如麻子紛亂,細微至甚,即脈急促零亂,極細而微,是衛枯榮血獨澀,危重之候。
她抬起頭,細細地打量那老嫗的面色。
是「內經」中所說的十怪脈中之一「麻促」嗎?卻也似乎不是……氣血中隱隱約約有一種奇怪的脈息游移不定,就像是脈中有一只蟲類,正緩緩爬行于身體中,貪婪地吸納著病人的血液。
一旁垂手站立的高矮胖瘦四人組以及被鎮民們稱為「痴情男」的海夫子都好奇的看看月青綾,再瞧瞧看病的老嫗。
自月家醫館開館以來,他們可還從未在被稱為神醫的月大夫臉上看到過這樣凝重的神情,也從沒見過月大夫替哪位病患把脈超過半個時辰的,難不成這位老婆婆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月……」阿肥終于忍不住想詢問了,卻被其他三個人一把捂住嘴,拖到一邊涼快去了。
海夫子緊起右手食指,擺在嘴邊,輕噓一聲,示意大家都不要講話,生怕會因此打擾月青綾的判斷力。
「月……月大夫,」老嫗注視著眼前貌似天仙的女神醫「老身的病,是不是沒得治了?」
月青綾寬慰地微微一笑,拿過紙筆,開起藥方。
老嫗見狀,略揚起眉,眼底有一絲與之年紀、身份極不相符的輕蔑與鬼祟。
放下筆,月青綾將藥方正要遞給一旁的高佬,請他去按方抓藥。
「老身能不能看看藥方?」老嫗突然伸手阻止高佬去接藥方。
月青綾微怔,輕輕頷首。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老嫗拿過月青綾手上的藥方,默不作聲地仔細看著,驀地,她神情古怪地嘿嘿笑起來。
「月氏一族的後人,果然名不虛傳。」並不渾濁的眼里流露同凌厲的光芒,「居然知道我體內有蠱,知道該如何對付它……」
鼓?什麼鼓?腰鼓、鑼鼓、還是花盆鼓?
海夫子和高矮胖瘦四人組听得一頭霧水,這老婆子說自個兒身體里裝著一只鼓?那也太扯了吧?吹什麼牛啊?
「相傳苗家造蠱,每于端午節,聚是蜈蚣、蠍、蛇、蜘蛛、蛙等五種毒蟲。」嬌柔清亮的嗓音,忽然響徹整間屋子。
眾人呆若木雞地盯著月青綾,見那張紅女敕的唇兒一開一合,顯然是在說話。
老天爺!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被人誤以為是啞女的月大夫正在說話。
「亦有所列五種蟲不同,閉在一個瓦器之內,閉時吟其秘不可告人的咒語,相隔相當時日,揭開後,其殘留一蟲涎、矢便是蠱。」
「原來你會講話!」就連那古里古怪的老嫗似乎也吃一驚。
「而你的蠱比他人的更強大,因為你將活蠱植于體內,靠自己的血來養它。」月青綾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老太婆,「你不怕死嗎?」
「呵呵,人若生來無歡,死又何懼。」老嫗淒厲一笑,「而我的人生因你的存在而了無生趣。」
「什麼?」月青綾疑惑地注視她。
老嫗並不答話,半晌,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月青綾,用力扯過她縴細的身子,下一秒,左手指尖以內力筆直地逼射出一道快如飛箭的黑東西,那東西像墨色的蝌蚪狀,四分五裂分成無數般,紛紛鑽入月青綾的口鼻中去!
防不勝防,月青綾蹙眉,抬手掩住頸部,顯然那東西已經鑽進喉管。
「住手!」此情此景,詭異地令一直楞在旁邊,猶如听天書的海夫子猛然回過神。
「青綾!」他大叫一聲,沖過去用力將已搖搖欲墜的老嫗一把推開,抱住臉色發白的佳人。
另一旁的高矮胖瘦四人也紛紛行動起來,有的看守住倒地不起的老太婆,有的跑到外面去找人,還有的圍過來看月青綾的情況。
「哈哈……」老嫗仿佛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功力和生氣,如一個即將瀕臨死亡的人,只有那雙眼閃動著得意的色彩,「你很難受吧?我養的血蠱在你的身體里,現在已經開始在吸你的血了……哈哈哈……你能對付存活于我體內的蠱,卻不一定能對付自己體內的蠱……」
「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無異于自殺,為什麼……」躺在海夫子懷中的月青綾因體內劇烈的疼痛幾乎暈厥,但仍艱難地開口,「你與我有何仇怨,非得同歸于盡?」
血蠱自主人身上以血養成,一旦離身,主人便會死去,而另一個所中蠱之人,也不外乎同一下場。
自己與這老嫗素昧平生,她為何要這樣?
「我愛的男人愛上了你,我早就不想活了,生得不到他的人,想他死後可以替他收尸,誰知竟然全被你破壞了!」俯在地上的老嫗哆哆嗦嗦地伸手扯去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這女子,居然是當日在西山與蕭殘夜交談的異族女子,月青綾茅塞頓開,立即明白了種種。
「你這又是何必?」她嘆道。
「呵呵……何必?」水雉痛苦地邊笑邊喘息,「就算我死了,但一想到你也活不久了,而且還要受到這種無盡的非人折磨,蕭殘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一輩子都將活在痛苦中……這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一股殺戮之氣突然充斥著屋內,眾人心中不由自主都是一凜。抬頭一看,果然是蕭殘夜火速趕到了!
蕭殘夜的眸光如冰一樣寒冷,他先是瞅了瞅正將他家女人抱在懷中,鼻涕眼淚淌了一臉的娘娘腔海夫子,再深深地看了眼因疼痛全身顫抖的月青綾,看到她即使是疼,也咬緊牙關不吭聲,瞬間雙眸因怒意染紅了眼。
最後。視線惡狠狠地掃向氣息將絕的水雉。
「夜梟……咳咳……」水雉痴迷地看著他,不住地咳嗽著,「你現在一定很恨我吧?兩個愛你的女人都將死去……遲早而已,你是不是很想再給我一掌?」
「解藥在哪里?」蕭殘夜一字一句問道。
「沒有解藥。」水雉的話等于判了月青綾死刑。
蕭殘夜的臉色變得鐵青了,他瞪著水雉,陰森地道︰「你再說一次。」
即便知道水雉的話是真的,他也不敢相信,若是月青綾有個三長兩短,那全是由于他的原因,他絕對不能讓她有任何閃失!
「沒有……任何……解藥。」水雉的唇角淌下發黑的血跡,那是中毒的征兆,她痛苦地尖叫起來︰「只有死路一條,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啊!好疼!求求你殺了我吧!」
他緊緊地抿著唇,眼中流露出駭人的乖戾的光芒,停了一會才陰鷙地道︰「殺你,怕會污了我的刀,我只恨當日,沒要你的命!」
「哈哈……那好,好……」水雉終于死心了,她狂笑著,雙眼惡毒地望向疼得幾乎暈厥過去的月青綾,口中猛地噴出一大口黑血,「你就等著看她痛苦到七七四十九天後才解月兌死去吧!」
蕭殘夜再也沒看那即將死去的瘋狂女人一眼,急步走向月青綾。
「嗚……青綾……」海夫子還在哭,抱著月青綾不放手,叫旁人捏了一把汗。
這海夫子也太痴情了吧?居然連殺人如麻的夜梟也不怕,真打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滾開。」蕭殘夜冷冰冰地朝他吐出兩個字。
「不要!我不走,我要看著青綾好起來……」海夫子哭得是淚花四濺,死去活來。
「找死!」暴戾的男人此時耐性全消,抬腳正欲將這娘娘腔踢出去!
「住手!」剛聞訊而來的皇甫先生一進屋就看到這一幕,魂飛魄散般地大喊一聲,沖過來就護在海夫子身前,身後一同跟過來的老板娘和曲帳房等人趕忙勸架。
等痛哭流涕的海夫子被皇甫先生給強行拽走了,蕭殘夜抱起半昏迷的月青綾,大手撫上那蒼白的頰,再替她拭去額上冷汗。
「你來了……」月青綾一靠進那寬闊的胸膛,感受到那炙熱的男性氣息,縱使是閉著眼楮也知道來者是何人,她喃喃說道︰「我好痛……」
「我知道。」蕭殘夜平靜地應聲,面無任何表情。
「我說……」一向比旁人精明的老板娘首先察覺到他不對勁。
想這夜梟是何等人物!以他的暴燥脾氣和恩皆必報的個性,若非極端痛苦自責,絕對老早就暴跳如雷地將水雉碎尸萬段,將目中無人的海夫子打到半死不活。
可此時,他太過平靜,好像變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你先別急,我們想想別的辦法……」老板娘剛才听了來報信的毛豆的描述,又看到月青綾此時的情形,就悟出這事絕對非同小可。
神醫救世人,恐難救自己!外頭世道這麼亂,一時半會能上哪去找醫術與月青綾相差無幾的大夫去?
「三天。」薄唇吐出這個數字,男人斬釘截鐵地道︰「三天後你沒辦法,我就帶走她。」
「好!」老板娘回答的聲音都似乎有點兒顫抖了。
她想起那一年,月青綾以為他們對蕭殘夜不利而不想活下去的大烏龍,眼眶發熱。
天南地北雙飛客,人間幾回寒暑?
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一對痴情的雁兒,若一只死去,另一只也絕不獨活。
其實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但目前只能拼盡全力保全這兩個人渡過這個難關。
老板娘辦事一向直接,當場招集了烏龍鎮所有的鎮民們,要千方百計地想法救月大夫性命!
就連一向深居簡出養病的鳳大爺也親自蒞臨月家醫館,可想而知,整個鎮子是全民總動員。
任何人都不願看到心地善良、美麗溫柔的女神醫死去,只是誰也沒有解血蠱的辦法。
烏龍鎮就這樣在烏雲密布中,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
而蕭殘夜就不言不語地守在昏昏欲睡的月青綾身邊整整三天。
她不吃,他就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
她陷入昏迷時,他的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一眨不眨地看她,生怕她忽然就消滅了。
當她因疼痛申吟時,他就緊緊抓著她的手,湊在她耳邊低沉地和她說話……
沒有人知道他在對她說什麼,或許,他什麼都沒說。
老板娘覺得這個人就快要瘋了。
☆☆☆
三天後的清晨,他二話不說就抱起昏迷不醒的月青綾要離開。
「你要帶她去哪兒?」不等老板娘詢問,不怕死的「痴情男」海夫子早就沖過來阻止了,張著兩手,擺出老鷹捉小雞的架式攔住他。
「滾開!」對著這礙眼的娘娘腔,蕭殘夜說話從來不超過三個字,多了都是浪費口水。
「我講話客氣點!」皇甫先生看不過眼了,過來幫忙,「你現在帶走青綾,對她有任何幫助嗎?」
「我不帶走她,難道你們能救她嗎?」蕭殘夜陰冷地道︰「我已經給了你們三天時間。」
這是實情,眾人一陣無語。
「那你總得告訴我們,你們打算去哪里?」老板娘嘆道︰「咱們這些人能在一塊兒,也算是緣份了,看僧面看佛面……」她講到這,倏地一揚眉,與曲帳房相互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是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青綾的面子上行吧?」花道士忍著眼淚,猛吸著氣帶著哭腔說︰「你也看到了,鄉親們多但心青綾,我那小小的天仙觀,今兒就有一百來號人特地一步一拜地上去為青綾求平安符……」
「我帶她去找大夫。」他淡淡啟口,黑眸根本沒有看一眼眾人。
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存在,根本就無暇顧忌到旁人。
在眾人面前,縱然心如刀割,痛苦難檔,他也咬緊牙關沒有表現出一分一毫來。其實他內心無比恐懼,驚悸,慌亂,束手無策……
自小起,身上背負的殺戮太多,受到過難以想象的危險重重,卻從沒有如此惶恐過。
昨日三更時分,她從昏迷中清醒,見他守在床邊,眼中似含有淚光,那副情景,她喃喃地告訴他,竟與幼年時看到父親在母親榻前莫名相似。
他還沒來得及讓她寬心,她已強顏歡笑著勸慰說,兒時曾听寺廟里的長老們講經,說一切有形有像者,都將以分離而告終,不過是早一步晚一步而已……
「若我走了,你別難過……」她這樣說。
聞言,他的心幾乎都快碎掉!
從很早開始,他覺得自己與她是同命相憐、生命相連的,既然他遇到她,救下她,就絕不對輕易地撒手丟下她了。
愛上她,仿佛是命中注定、自然而然的事情。卻不曾預料,因為愛她,反而替她招來殺身之禍!
那生滅,如影如響,可地府太孤單,如果她去,也絕對不能丟下他。
蕭殘夜抱緊懷中沉睡不醒的虛弱人兒,張嘯一聲,躍起後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黑幕降臨于小小的烏龍鎮,除了那聲帶著無盡痛苦的長嘯聲響徹雲霄,在山林中久久不消,就連月亮……月亮都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