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夜紅樓 第二百零七章 金仙玉真,二位公主請入道

作者 ︰

晴好的天氣里,人的心境便也跟著或多或少有所更迭。

李旦月兌去了那一席厚重的龍袍,著了玉色墜碎玉的寬袍,負手在庭院里仰頭看雲。冉冉陽光照耀下來,倏倏然落了他一身,並著那如許的天風撩撥的發絲微曳。

天空如洗,薄紗似的輕雲在那廣袤浩瀚的幃幕里伏伏貼帖鋪展的平緩,一眼含及之後便覺的心都是極開闊的。

他嘆了口氣,時今登基為帝不過也就幾天的光景,卻沉澱的好似濃縮了他一生的經歷!

愛人的遠離、身份的驟變、時局的逆轉、滄海桑田的輪換,不是不慨嘆、也不是不再多情,只是這幾日要忙碌的事情、要籌謀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于公于私、于明于暗,全都壓的他透不過氣,根本就分不出半點兒的時間再去怎樣的抒情!

也就只有在這若許偷閑的時刻,他才能得著機變對那天空望一望雲、緩一口氣。然後大抵就是陷入長久的發呆、長久的追思。他追思起往昔的那些人和那些事,追思起那個藏在心里、葬在心里的眷戀之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她甘願涉險不惜一切付予他的幫襯、她長遠練達隱而不發主意自成的篤定籌措、她隱忍藏匿始終不流于外的厚重……他逃不過,逃不過這一道天劫,這美麗的桃花劫呵!稍一觸踫、一念及,便扣進了他的心房,引得他悶胸窒息、啜啜然欲罷不得!

或許他李旦這一輩子,就悲劇在兩個女人的手里了!

一位是他權勢滔天、鐵血政權的母親;一位就是與他心心相印、最終到底還是自作聰明離他而去、陷他于萬丈泥潭徒自悲苦而不得出的摯愛女子!

罷了,呵……勾唇苦笑間,又徐徐然自嘲。這般哭笑不得、遁逃不出的一段常人難以感知到的際遇,有幸被他遇到、有幸被他經歷。栽在她們兩個人手里,都是至親至愛、且這兩個人自身亦有著一段無可分割之關系的兩個人手里,他認了!

忽而一陣急急的足步聲攪擾了李旦此刻的安寧,回身時見是貼身的宦官疾步前來、後對他行了一禮。

旦觀其神色,微聚了眉峰問詢。

那宦官忙不迭道︰「回皇上,方才金仙、玉真二位公主來過了。」又一停,「又得知陛下還在歇息,便未打擾。時今奴才見您已經起身,特來告知。」頷首曲身。

听聞自己的兩位女兒來過,李旦心中忽而就柔了一柔。

金仙、玉真兩位公主,是三郎李隆基的同母胞妹,皆是當年的德妃竇氏所出。那時隆基不過才七歲不到的樣子,而這兩個妹妹年歲就更是小,這三個孩子早年便失去了母親,後又因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而害累的苦頭盡吃,他在心里對他們分外憐惜。

最小的玉真當初並不懂得死別為何物,只知道母親不在了,只一味的哭喊著要母親抱。而金仙的年歲要長一些,比妹妹更多了幾分感知力,隱隱明白母親再也回不來,故而苦心與懂事兒程度更甚。最苦的是三郎……當初這孩子正處在一個半大不大的年景,且又素來多思,更是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的非要認定母親的死是他害的;並且李旦還告知他不可表現出悲傷,讓那麼小的孩子卻背負了比常人還多幾重的壓力、感知著厚冗的陰霾,想來實在殘酷!

興許這也是隆基為什麼城府淵深、心思決酷的根源所在……

旦抬手撫了撫太陽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一直存著愧疚、擱置著那一段心事,這念頭總是時不時的往三郎身上轉。他錯目嘆了口氣,示意那宦官繼續往下說。

這位貼身的公公素來懂得察言觀色,體察到皇上此刻心思的積沉,他那姿態並著話語便更是小心翼翼︰「二位公主說,想要離宮修道。」語盡時抬目悄然觀察皇上面兒上的反應。

旦心念一定,即而側首蹙眉。

宦官感知著皇上的示意,即而頷了頷首啟口繼續︰「二位公主說,早年前陛下時局未穩、她們姐妹二人顛簸在外,曾遇橫禍。是時……」一頓又小心翼翼道,「有仙人顯靈、護體三次,適才得以安然。」

李旦靜靜的听著,眉心又漸漸舒展,並不發一言。

宦官心中斟酌須臾,又道︰「又加之德妃娘娘……去的委實是早,且也可憐。」因觸及到的是李旦一段敏感的往事,故而又惱不得格外小心,「二位公主孝心昭昭,不忍母親成為野鬼孤魂,故而欲要入道,為母親祈福。」終于是將公主們的意思,委婉的傳達了完。

其實就在方才听到這兩個女兒欲要入道時,李旦便在心中有了那麼幾分了然。他對自己的孩子,從來都有個大抵數目的了解,知道這兩個女兒素來性情恬淡,又加之早年他身遭幽囚,這兩個年幼的孩子是胞妹太平公主照拂著長大,也多少受到太平年少入道時的那麼幾分影響。

說起德妃,更委實可憐……

其實自從武皇去後,他近年來也多次探尋發妻王皇後、以及德妃的葬身之處,但是,都沒有結果。

同時他也知道,隆基私下里也在與那兩位胞妹一起探尋其母的葬身地,亦不曾有結果。

這些孩子們雖貴為皇家的皇子公主、金枝玉葉,但其身世、肩頭那份厚重的背負,都是比常人要重了太多太多,委實是可憐、也委實是讓人心疼!

而他們的生身母親,那被拋尸的竇德妃、還有他的發妻王皇後真真也是可憐的!時今不管這兩個女兒是在盛世的流光里漸漸消磨了心志與那份縈繞的期許,變得心灰意冷,故而在他這個父親當政、他們也不用再害怕的時候急忙尋了個由頭欲要離開這座浮華卻陰霾的宮殿;還是當真感念其母淒楚可憐、孝心昭昭自願祈福也好,既然這是她們姊妹兩個的選擇,他這個做父親的,便不要拂逆她們唯一的願望了吧!

同時李旦也清楚的很,這兩個女兒冰雪聰明,方才之所以不親自入見、而是通過貼身太監來傳達她們的心意,並非是因為李旦尚不曾起身,而是為了避嫌。

時今太子未立卻將立,而李旦卻提出了兩個合適的人選、還擺出了懸而未決反復猶豫的架勢。其中三子李隆基是金仙、玉真兩位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們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找父親,難免被誰猜度了用心、也說道了他們兄妹三人的許多閑話,故而不曾進來。

旦忽起了些會心的微笑,即而頷首緩神、嘆了口氣︰「朕的這兩個孩子,隨了朕的素性啊……」于此一頓,唇畔笑意微揚,「便連最小的持盈,時今都已出落成如此懂事兒的亭亭少女。堪嘆時光,真的如斯夫驟逝呵!」一嘆出口,似是釋然、又似是慨嘆。

一旁宦官忙不迭搖頭啟口︰「皇上春秋正盛,縱然是時光如寄,也沒能在您身兒上留下痕跡呢!」

顯然這是一句當不得真的恭維之話,旦心里一舒,笑了笑,只當了玩笑話。

時光怎麼可能在人的身上留不下痕跡呢!縱然有些時候你不知道,可看著那已經長大成人、出落亭亭的孩子們,便不得不承認你的蒼老。

身與心皆逃不過這蒼老,這是茫茫的天道、也是冥冥的輪回。

其實轉念想想,人生不過百年光景,幼時不能體味這彈指一揮的短暫,只覺的流光何其漫漫、歲月何其冗長。可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就這麼一日日的走過來,有朝一日恍恍然的那麼一回首,頓才發現,原來已經過了半生,原來歲月真的是有如曇花開放一般的短暫……這一百年其實都不到的時光,又能做出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情?縱然建功立業、聲威赫赫,當回首已是百年身時,還不到底就是那一把黃土掩埋千秋功與過?

這玲瓏社稷、這如黛江山,從來就不是真正屬于哪個人的!

可這一生光陰虛度,似乎直到歷盡了滄桑遍布、看盡了乾坤翻轉之後,才惶然驚覺自己從來就沒有順心如意過,才倏然便後悔為什麼自己不去抓住那些本該去抓、值得去抓、真正最重要的東西!

過來人有著這樣躬身歷經一世之後才締結出的經驗,這經驗非得一世以性命才能參悟的出。他們恨不得後來人明白這真正的精髓,使他們不要再重復自己的老路……但饒是苦心苦魂兒的說破了嘴皮子,他們也依舊不能懂得半分。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而當有一日他們經歷了、明白了、悟透了、驚覺了、後悔了……他們也便成了又一個昔時的故人!

這是,何其蒼涼啊……

又興許有些時候,死了,比活著好。不是麼?

旦自嘲。

蒼天造化、如織定數,怎麼安排便一定有它們自身的道理。人的生命,興許一百年就足夠了!只在這娑婆塵世受一百年的苦,終歸要好過千年萬年沒個止盡、沒個邊緣的苦海茫茫……可輪回轉生若不得遁出,不也還得再受苦?

這萬千世間、這無間輪回,何其龐大、又何其渺小。于佛陀不過是飛躍蓮花都不到的一瞬;而于芸芸蒼生,卻是幻似永掙不出的苦海無邊、茫無崖際……

李旦準許了兩位愛女入道的行為,命為二位公主興修別苑、建立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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