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路徑自入了內里的小室。她不喜人擾,便抬手退了旁的宮人,徑自落身繡墩、守在榻前,極安靜的看著隆基。
歇息了這一陣子,隆基漸漸覺的好了許多,身上也感覺並不那樣酸疼,但精神還是不大好。他感知到是太平來了,說實話,那心境是根本就不該的、前所未有的平和。這個女人來看自己,其實他該心如泉涌起伏難歇的……難道不是這樣麼?
又或許是病的已經太昏沉了,故而失去了心如泉涌的力氣,這也是有可能的。臥病的人那份心境,其實如瀕死的人那份安詳多少都有些共通之處。
簾幕微動,太平抬手將那輕紗的黃色繡簾挑了開,旋即又挽了個結于一旁安置好。微光中瞧著隆基那張出落的一年比一年英武、俊美的面孔,她那顆縴縴的心猝地便柔了柔。
他醒了,可眼中的神光沒了素日里那份銳利,躺在那里靜靜的,倒像極了一個返璞歸真、稚女敕單純的孩子,無論是神情還是面孔都是那樣柔和,看在眼里也都是那樣的純淨無邪。
太平想,她自己應該也是這樣的。所謂相由心生,當內里這心思不再被勾心斗角、明謀暗謀所牽絆,那每個人都該是這樣澄澈而干淨、看起來不染縴塵。
二人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平和著神色與口吻閑閑然聊天。
「你病了。」太平凝眸時秀眉一蹙,聲色淺淺的,听不出有什麼語氣。
隆基目光未動的看著她,如是淡淡然接口︰「是啊,病了。」
二人的口吻、神情听來看來都是那樣貼近自然,倏然便生就了一種錯覺,似乎並不是兩個人在一來一去的說著話,似乎那是月兌離了肉身的羈絆、出離塵世的靈識間他心自通的交流。
不過他們兩個人之間本來也就有著一些默契,那一點靈犀存乎在心、那神色間一抹無聲的會意,有極多的時候,都是不消言語的。
太平那顆心在逐次向下沉澱,倏然間很沒防備的揪疼了一下。看著榻上神色尚未恢復的男子,她勾唇忽而淺淺的笑開,這笑容有憐惜、也有無奈、還有些不知是玩味還是自嘲的神色流轉其中︰「多少年了,似乎都不曾見你病一病的。」音波含笑,那娟秀的眉彎也跟著舒展了些許。尾音又似乎是嘆了一口氣。
隆基心中微微波動,這樣與他面對著面平和著心境聊天,所滋生、所鋪陳出的氛圍使人身心都是那樣安逸,他忽然開始貪戀這種感覺,想要守住這種感覺。這片刻的靜好顯得那樣彌足珍貴,使他害怕,怕自己不知不覺一個不經意間就打破了這浮世清歡、這偷來的片刻安詳。
他亦笑笑,斂了斂眼波,即而看著她︰「人不是鐵打的,該病的時候,自然就病了。」
太平才展的眉心又一次下意識蹙起來︰「怎麼病的?」頷首顰眉,這次帶著昭著的關切。好端端的就病了,卻是有多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是因為她的緣故麼?
她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身不由己;同樣,他如是。她的內心深處不願傷害任何人,特別是不願意傷害他;她相信他也是如是。這一切她希望他明白;而她對他的心思,亦是明白。
只可惜啊,即便是這看似浮華退盡之後、歸于恬淡的敞開心門,也只能維系短暫的一刻。待過一會子太平離開皇上這里、出宮回府去,那時候無論是太平還是隆基,便又都會不約而同的回歸到先前的獨對境界。逃不開的是命;而躲不掉的,從來都是這一顆倔強且不甘的心……
隆基徐徐然接過她的話,眼底的神光亮了一亮,定定的凝在她盈盈的眉目間,極認真的看著,一定就再也不移開︰「昨晚,朕看了一晚上月亮……」興許是元氣還沒有恢復,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有些輕,像一陣風一樣。
細微且溫柔的聲息潛入耳廓,帶的太平心里一澀,又是那淺淺微微的幻似悸動的疼。她側了側首,張口須臾都無力再言出些什麼,許久後就顯得如是失魂落魄︰「你真是個傻瓜!」呢喃念叨,聲色愈發軟款,盈眸卻下意識的與他錯了錯開,「昨晚下著雨呢,哪里能有什麼月亮!」如是澀澀的,到了最後有些沙啞。
隆基就這樣看著她,靜靜的看,只這樣忽然就覺的其實人生已經何其圓滿。什麼皇圖霸業百年滄桑,就在這一瞬間,有她的一瞬間,九重高台頃刻瓦解,乾坤天地都盡數做了須彌消散!
「有的……」他緩緩,卻極堅定。喉嚨一哽,這話只能說到這里,再往後說就免不得會輕薄了。
當然這已經足夠了,因為他的心思,她听的明白,從來都明白。
什麼月亮在他心中,有她這輪月亮聖潔美麗?他痴痴的在那肆虐傾盆的大雨中立了一夜,就為了看一眼那天際的月,那如她一樣的嬋娟的月……
太平不說話了,抿了抿殷色的汀唇,探身為他掖好了被角。
這一瞬,這雖然微小卻何其親昵、又何其自然而然的動作,把周遭溫存的氛圍再度融化進了骨子里!
隆基心頭陡生的動容如圖騰般層層翻涌。有那麼一瞬間,他是這樣想的,甚至他克制不住也這樣說出來了。他忽然開口,聲色溫溫的,那里邊兒懇摯非常。他道︰「令月,我們不爭不搶了,以後……我們好好兒的,好不好?」
好不好?
有如溫泉水貼著白玉石這麼緩緩的流淌過去,脈脈暖流滋生在太平的心口里。
她喉嚨微哽,凝眸時下意識便點一點頭︰「嗯,我們好好兒的,永遠都好好兒的……」
室內那暖暖燻著的合歡香燃至鼎盛,裊裊入鼻時催生了這如夢般不真切的幻念。
太平忽而覺的自己累了,很累很累,她想要萬般皆放了,就此什麼都放下吧!放下吧……
她俯子,輕輕躺在隆基的胸膛上,額頭枕著他的前胸,倏忽覺的身心安然。
這一切的靜謐與親昵都是那樣自然而然。隆基抬手,緩緩然撫模著她的墨發。
太平闔目,幽幽的聲音有若夢魘︰「三郎。」她喚他,陷入夢魘般的模樣,徐徐然輕輕然,「答應我,若有來世,請你原諒我,請你讓讓我……」
心頭一脈巨大的悲傷充斥、漫溯,倏然一下被融化了開。分不清現實與夢魘的邊際,不知道自己身處在怎樣的空間,只是隨著心頭那一脈灼情的動容與起伏,那股悲傷催漲了淚水、彌漫了天地。
隆基哽咽︰「好。」輕輕的,恰如徐徐過谷的風,自然坦緩、堅定自成。那賭咒一般的誓言,就此深深的烙刻在了彼此的靈魂中……
一道簾幕曳曳的晃,明黃色至尊的紗簾之外,王皇後默默然看著內室里這生香旖旎的一切。不知不覺,她欣長的素指死死的扣住了門稜,心中隱動,劇烈的情緒鋪天漫溯,那帶著指套的指甲不知覺便扣入了木格縫隙里!。
隆基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待他醒來的時候,眼前根本不見太平的身影。
一倏然頭痛不迭,他下意識掐了一把太陽穴,開始懷疑方才那一場經歷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這時女子蕩逸的足步聲使他陡然驚喜!可轉目見到來人的一刻,那心頭便重又黯然下來。不是太平,是端著藥碗前來服侍的皇後。
他以最快的速度不動聲色收整了自己的亂緒,起了身子靠住,接過藥碗時順勢問了句︰「公主呢?」
皇後有些無奈,垂眸如是回復道︰「公主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原來方才那一切都是真實的,那不是一場飄渺不堪的夢。她說什麼、做什麼也都是真實的,並不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執念固守、囹圄自陷……隆基忽而覺的時歡喜、時哀傷,濯了鉛般心緒沉澱,心中恍然生就百味。
既然話題說到了這里,皇後心中的那些不安分忽而唆使著她起了些沖動。她不願自己的丈夫在自己面前陷入對另外一個女人的追思中去,如潮的心念頃刻便把她湮沒,輾轉間試探著徐徐然道︰「時今太平公主的氣焰,是愈發囂張了!」尾音落定。
隆基的綺思被打斷,那些美好的憧憬與對方才浮生幻夢一般曖昧的回憶,就此隨著妻子的一句話不得不拉回到現實中來。可是時的他委實不願觸及這些,免不得一陣頭疼,側首沒去理會,也不願去理會。
皇後見他並未接口,一時揣模不清隆基的心緒,再度嘗試著把這話題往深刻里遞近,斂眸又緩緩道︰「父皇的眾多兄弟姐妹中,時今只剩太平公主這一個人……故而平素待她十分的好、也十分的容忍。」忽定一定,旋即面色微染肅穆,沉聲又道,「她上有太上皇庇護、下有朝臣擁護,萬一哪天她一發難,恐怕陛下和父皇都會吃虧……」
「朕正頭疼,皇後別說了行麼!」就此冷不丁的一下,隆基倏地一轉目,揚了厲厲的一聲,將正自顧自言至興頭的皇後給打斷。
皇後心口一震!甫一下後覺自己方才那話說的委實造次,一時興起也就沒收了住。她是觸及了皇上的霉頭,至此也唯有權且擱置。便就此緘默了聲息不再言語,施禮後悻悻然退下。
內室又回歸到彼時的靜好,簾幕暗動、穿堂風幽,這份靜匿逼的人身心都沉仄!
隆基闔目,強迫著自己重新躺下來,卻怎麼都睡不著。
他的頭疼的厲害,一閉上眼楮便這眼前便滿滿的全是那道嬈麗不減的身影,她那或顰眉或展顏或嬌嗔或橫眉冷目的、百千種鮮活姿態……仿佛置身一張無處遁逃的迷離春網,他貪戀著繾綣的幻境,但他不敢使自己長久的停留!
惶惶然的猝地睜開雙目,面對著的卻又是這一殿靜謐的空。
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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