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李旦這一生,他一直都輾轉在權勢的漩渦與變化莫測、艱險非常的時局里,一生都在與不同的強者打交道。或許是性情天生、或許是時局如斯,又或許都有。這一切的一切凝煉、造就了他的穩沉持重、胸貯經緯。
他兩度登基,三讓天下。一讓母親武皇,二讓兄長中宗,三讓兒子玄宗……
這是時也,也是命也!天機造化、變化萬千,其間自有著的因果與定數,遠非凡人可以輕易企及一二!
其實自上官婉兒離開之後,李旦就已變得愈發沉寂。
其實他心里是不怪隆基的,因為他知道,在政治與權利那腥風血雨的路途之上,從來都是人鴻蒙本來的天性與獸性在做斗爭。對這錦繡江山,他已沒了一丁點兒興趣。後來在隆基與太平相互之間龍爭虎斗不可開交之時,他便順水推舟三讓天下,終于把這包袱推到了兒子身上。時今兒子又一場宮禁的興兵而從他手中收回了實權,他便可謂是真正的萬般皆放、歸隱而去。
從此以後,他解月兌了……
百福殿里,他開始有了經日經日的閑暇,用這整個余生的時光來回憶、來記取他的女人。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大明宮深深的殿堂與重重的樓閣里,早年前她們便已有了初次堪堪的一眼之緣。之後這一世的浮沉輾轉、半生的糾葛意難平,是否從這個時候便已奠定?
算來委實說不清、想不明白他們是從什麼時候起愛上了彼此的。于婉兒,或許,會不會就是那早年尚為奴婢之身時,那一面之緣之後便發乎在心的記憶?而于李旦,應該是那一段被母親軟禁之後,婉兒因時常向他傳達母親旨意、代替母親來看他而多有走動,故而這段感情因常見而起了萌芽,後又在誰都不經意間漸漸開花。
其實到現在李旦都不知道,那時候婉兒每一次的前來,究竟真的是奉了母親的旨意,還是那原本就是她為見他一面而編造出的借口?
聰明機謹如她,早期時應該是只因武皇;不過又性情如她和他,也難保不是婉兒心之所至便擇了由頭。但可以肯定的是,日後那頻繁的見面,那一次次的幫扶,一定是發于婉兒自身意願的!所以,應該是二者都有。
不過轉念,執著這些也委實沒了意思,橫豎這就是一段冥冥中天降的緣法,他與她本就合該有著一段如此糾葛的劫緣尚未了清,故而下凡歷練、姻緣聚首,走過這一段何其難走、又因有彼此常伴身邊而何其珍貴何其幸福的人生路!
她是一味毒,霸道的斷絕了他這一輩子所有的退路,他只能處在那一個小小的角落,被她逼的進不得也退不得。抵抗無從,遁逃無從,也不願抵抗不願遁逃,他心甘情願淪陷于這一道她編織而成的網,飲鴆止渴、任其宰割。縱然在這場春網靡靡中身死魂散,亦無悔無恨、無怨無尤!
如果這一輩子注定淒艷,他十分榮幸的願意付諸全部的心力、並著全部的魂魄,輔以七情六欲的引、搭配心甘情願的料,以一段華年為祭、以一生流光為葬,醞釀這一盞無悔的酒,斷掉額間發、刺滴心頭血,獨醉獨死在這百千味道中,于彼冥冥共沉淪!身死魂散,甘之如飴!
來年的腐草會化成螢,涅磐般成就了智覺圓滿的點亮這千燈萬盞的娑婆世界。只是螢蟲亦有生命的時限,深冬來臨時依舊會再度葬殘骸于枯草。但是執著的念力還在閃爍,靈魂不熄、輪回不停,等待來年春動風暖,便會再次腐朽重生。
一次一次,一生一生,一世一世,腐草化螢生死相擁,永無休止!
縱然是深陷妄念、秉持執意、粉身碎骨、萬劫不復,其靈識未泯,便是囹圄大陷永無解月兌,又安能說其不是一種至為可貴的凝煉之後的大真摯?
被安置在百福殿里的太上皇,似乎一夜之間老去許多。朗朗的面色徐徐素白,綰發時只覺渾欲不勝簪。
夜半之時,忽而揚起一場微雨,這一座盛世依舊繁華,百姓們贊其為天降而下的福澤甘露,迎接與頂禮他們真正大權在握、君臨天下的年輕且俊朗的新皇。
這座滄偉而雄奇的大明宮浸染在漸下漸大的雨霧里,條條宮道被打濕了,整座帝宮似乎正在接受一場無比莊嚴的洗禮,待得明朝晨曦翩然而至時,那一切血腥與罪孽的味道便會被徹底洗刷干淨,再也不復存在。
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天道循環,一直如是……
太上皇獨臥高閣,默默然在偏殿听雨。情念百轉、浮華過千,倏然間只覺這世界是何其的清索,這自身是何其的寂寞……他的晚景如此荒唐,又如此潦草,冷冷清清、淒不勝淒。
他不禁想,若這個時候有她在身邊,她還在身邊,又會怎麼樣?
他面色僵硬,已經做不得了任何表情……
現實直白且殘酷,從來容不得假設。她已經離開了他,永遠的。但他還是可以再看見她的,在夢中。
不,不止這些,遠不止這些,事實上她從來不曾離開過他,且看這每一縷過面的清風、每一絲飄轉的微雨,不都是她靨輔承權的莞爾低首、輾轉顧盼、與靡靡輕喃?
愛情不會因死亡而結束,因為這茫茫天道與浩浩無極里,有的只是來和去,卻從來就沒有生和死!
她是一道光、一簇火,最美最絢,至為璀璨,注定要點亮他畢生所有的黑暗,就此成為他整個世界唯一的亮色。所以在這同時,也注定會因她的離開而帶走了他的世界所有的光明,使之一切頓失去全部的顏色。
而他卻是橫亙在她心口拂之不去、驅之無從的一道傷,經久作弄、時時撩撥,看似無礙卻偏生直擊命門!引她動搖,引她輾轉,引她終是選擇了對舊恩的背叛而同他堅定的站在了一起,同時不得不背負一世內外沉澱的壓力與彌深的負罪……可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在這萬丈軟紅、娑婆世界,深陷萬丈苦海束縛萬千,不得自由、不得遁逃、不得欺瞞、不得真正的有所消亡……唯有解月兌,方是極樂。
卻往往有些時候,解月兌都是無從!這等的大機緣委實是難覓得,那是需要修行多久方能鑄成、方能有幸尋到?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情」之一字為娑婆世界之所以稱「有情世間」而所特有的一種本質,一旦沾染了,便是心甘情願自苦自痛亦自樂。
修行如此,機緣如此,理當倍感珍惜與榮幸。而不該有悔恨,也終無怨尤……
喚出眼,何用苦深藏;縮卻鼻,何畏不聞香?
幽幽生死別經年,百年大計、一世社稷,不過是彈指一瞬間,天下興亡盡過手……
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那一個朝代一段時期,一位位踽踽獨行、灑沓遠去的故人,已永遠長活于專屬于那段時期的夢寐里,不曾遠去,每每夢回便可看到、便可感知、便可溶入、便可觸及;而,時光不歇、人世流轉,新的一朝與新的人和物,正在不動聲色的穩步上前,譜寫與織就出專屬于其全新的、特有的一段離合聚散與圓缺陰晴!
……
李旦與隆基這對父子,這一世父子半世債!算來委實是糾結。
他們是愛著彼此的,這父子之愛至濃也極深沉。
可是,李旦對婉兒、對隆基的愛,是一樣的重量。
如果他愛婉兒更多一些,當時就會隨婉兒去了,但是他沒有,因為放心不下責任、也放心不下魯莽青澀鋒芒稚女敕的兒子。
如果他愛兒子更多一些,那麼最終會與兒子回歸如常,但是他也沒有,最後的父子交心間原諒是原諒了,甚至他都不覺的兒子哪里有錯,他只認為這不過是一世天命、一場造化。可是即便如此,心中的隔閡、那些印記烙下了便是烙下了,便始終也都不會消散,父子關系也永遠都不會再回歸如常。
所以,足見他心里對婉兒、對隆基的愛是一樣重的。最愛的人殺了最愛的人,他做不到隨著那個最愛的人去死,因為放心不下另一個最愛的人;也做不到與令一個最愛的人回歸到最初,因為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殺了自己的另一個最愛。
所以,李旦恨不得、愛不得、走不得也接納不得,報之以任何的情態都不得!早在那一瞬間就無喜無悲、無情無態了!對兩方都是一樣的持平,對誰都無法多出一厘的傾向。結果便只能有一個︰當最愛的人殺了最愛的人,李旦瘋了!
雖然沒什麼是不可以原諒的,雖然沒什麼是不可以包容的,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那傷口會橫亙在心口一輩子,縫縫補補、縱橫遍布,以整個余生來稀釋、卻又那樣不敢去觸踫……
一個人或許可以主宰天下、可以果斷決絕的整飭這整個世界,卻無法、也狠不過虛空中看不到、卻真實存乎著的因果!可以做出面兒上的規整嚴肅、自欺欺人,卻永遠欺騙不了最真實的本心!
如果說當初婉兒的死,隆基是讓李旦第一次為之失望。那麼這一次隆基發動殺伐太平的政.變、並逼他這個父親交出大權,則是蠶食了他心底里僅剩的溫暖,讓他徹底無望……
太上皇李旦被安置在百福宮,自這之後,他竟日不再說話,只是對著上官婉兒臨死前掉落的那方淡紫色絲帕時笑時哭,儼然把那絲帕當成了碗兒。
就此這般拖著頹頹然的空軀殼,維系了不長不短的五年光景。一直到五年之後撒手塵寰、駕崩而去,都沒有再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是時,玄宗李隆基哀不能自持,將父親葬于橋陵,廟號「睿宗」,謚號「玄真大聖大興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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