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點檀唇,太初宮華美威儀的一處大殿里,娟秀而又帶著若許邪氣的女子勾了勾唇,面上的神色有些似是而非的懶散、與薄薄的不羈︰「女兒不要嫁給武承嗣,不……」極輕極幽的聲色,就這麼順著過堂的天風一路繆繆的轉悠過去。聲音雖低,但其中沉澱著一脈韌力。
武皇抬了抬目,見眼前的太平面色微肅、眉目卻含著似輕佻又似薄訕的神色,活月兌一只眯了閃爍著幽幽綠光的眸子的偽詐貓兒。她在心里微有輾轉,沒有發話。
而太平也沒有等著武皇開口問詢,她啟唇頗為閑適的幽幽一嘆,軟眸微動,之後的聲音更像一股風兒般徐徐幽幽的︰「他有病。」說話時,太平慢悠悠的抬手撫平了繡金絲袖口上那一道道細微的褶皺,補充的不緊不慢,「興許哪天這指不定的,突然就病死了呢!卻要我再為他守一次寡麼?」臨了聲息又向上一挑,眸波未轉,怎麼都覺話里有話。
怎麼可以?不能啊……不能去恨母親。即便正是這位獨絕而霸道的神皇不曾顧及女兒的感受、親手扼殺了女兒同薛紹之間的這段婚姻、親手將薛紹帶離了女兒身邊。她也依舊不能恨,因為那是她的母親、且還是時今大唐說一不二真正長有實權的巍巍天子!所以怎麼能夠說恨,又怎麼敢去恨?
所不同的只是這一次次歷經世事之後,自身所漸漸滋長出的那些沉澱,還有一些往日對母親的態度……自薛紹一事之後,太平對武皇突然起了這樣一種轉變,母女間自然的親昵忽然減淡、更多的是趨于討好及奉承的一份大費心思的見外。太平心知,不僅愛情是荼毒,任何一種羈身的情分其實也都是荼毒!若還不想死、若想將可以欲見的傷悲事減少到盡可能的最小,那麼為人處事,當再不可存著那所謂的純然真心了!
這個世道,逼人成長……
倏然一道春風薄薄的拂過面頰,搖曳春如線,淡金色的光影在武皇眉目間鋪陳了些許神秘的韻致。武皇靜听女兒這樣說,不動聲色的將手邊一盞淡茶往外推開了去,神色依舊是慈愛而平和的。武皇淡然緩笑,不溫不火之中又分明滲透著不容忽視的、震撼人心直逼而去的天成威貴,眼底兒全然是彌彰的欲蓋︰「呦,我的女兒,聰明了。」淡煙般的一句話,並未挑破太平的內里心思,但那會心之態其實不言而喻。
這個女兒在母親面前一直都是順從且淘巧的,此刻這般公然的擺出性子加以抵觸委實不多見。興許這樣的太平令武皇感到新鮮有趣,又興許太平這樣的提議在武皇還是有些商量的余地,武皇並沒有對女兒這難得的小小抵抗而言出一個不喜的字眼,又有些偏于心如明鏡、也便默許了去的趨勢。
太平百無聊賴的轉眸瞧了眼隔著一層薄紗的燻香金獸爐,入鬢的眉目被光影惝恍的生波粼粼。她收了神光回來,眼波緩緩挪移,卻並不在武皇身上落定︰「那是當然。」縴縴玉指拈了金砂,細心的修磨起指甲。同時曼一勾唇,艷美的罌粟花般的一笑,神態恣意而無所謂,「不聰明……怎麼配得上做母親的女兒呢?」中途一頓,語落時慢慢兒將黛色的眉彎上挑。
這一句話出口後,周遭便又陷入到若許的沉靜之中。武皇正對著咫尺間、彼時那垂眉順目的小女兒,將她面上那些煞有意味的詭黠動作全然入在了眼里,也順著回落至心中。
但武皇只是勾了勾唇,緘了聲息依舊沒有答話一二。她心知這乖張的女兒不過是在世事的雕琢之下漸漸退去了彼時的稚女敕、平添出沐風浴雨後更為鮮明立體的別樣面貌而已。女兒終有一天會因成長而發生大小的轉變,這是武皇一早便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對于此刻這有些邪佞、帶些反骨的太平,她著實沒什麼可驚奇的。
倒是太平似乎不大習慣武皇此刻的沉默,這樣的沉默總會帶給她一種無形的壓迫,這正是武皇的氣場所在,有些時候甚至不需言語、不需動作,只要她坐在那里,就足以將諸人加以無形的震懾、可感覺到她沉在骨子里又似嵌在靈魂里的那一份不可置疑的威嚴!
對于這種無形的氣場,太平一時忽有些無從應對,原本被情緒充斥的滿滿的心口此時又覺一陣空茫。她合該同母親說些關乎冷暖的貼己話,但是同樣的她又說不出、又不知該怎樣沖破心里那點兒隔閡的簾幕來化解這尷尬。
自是一番輾轉糾葛之後,太平抿唇垂眸,即而起身做禮,簡單的向武皇作了別。
踩著斑斑光影出了巍峨大殿,抬眸時太平便見上官婉兒正立于殿檐之下。
婉兒此刻的興致似乎不錯,她正抬眸瞧著檐下隨風搖曳的一串銅鈴。天光透過嬌美的雲巒篩灑下來,游雲綽約的倒影映在她那張清漠卻冰俏的面孔上,分明神色沉寂,即便是這抬首凝眸專注的賞看風過銅鈴這樣有情調的畫面,她眉目間也未見有一絲起伏的漣漪。
太平也不覺隨著婉兒的目光抬首去看那搖曳的鈴鐺,眼見清風將它吹拂的飄曳搖擺、沒個著落,但幸在它還有一根垂懸的細線牽引著自身,故而不會被風撩撥的墜落地面、跌個殘缺不全。
太平不禁在想,當真是清風無情、不解鈴鐺的痴狂,無視這鈴鐺奏出的一串串泠泠清響……腦海中忽而顯出來俊臣那俊美無匹的面孔,即而又是初見薛紹時那儒雅溫潤的一幕畫面。她心中一動,似苦澀又似酸甜摻半,一時起了如潮的感慨,卻又梳理不清明。
「自皇上登基之後,便不常見公主進宮來了。」是時婉兒倏然啟口,聲色不帶什麼情緒。
太平甫一回神,轉眸去瞧,見上官婉兒亦在這當口回過目來。
婉兒抬步向太平走近一段距離,口吻儼如友人間閑閑的言語︰「想來這一遭,也必定是心里有了怎樣的掛礙,故而來向武皇求助。」她勾唇笑笑。
太平對上官婉兒那雙洞悉的眸子,只覺周圍空氣有些繃緊,直覺告訴她上官婉兒這話里是藏著話的。心念一定,太平不動聲色的順著婉兒的聲腔一路探去︰「自然是想念母親了……也自然是有著一樁心事的。」中途一停,她即而頷首含笑、又這樣道。
這是一早的了然,婉兒心里自然有數,她明白以太平公主之聰穎不可能不把薛紹之事當作一個前車之鑒,但她也明白武皇是不會容許太平就這樣寡居一世、憑空Lang費掉這可作為武家勢力一大肱骨的天成資源。而太平,大抵也不甘心就這樣為了一個已經不在的人,便清燈冷屋渡過一世吧?
本著為武皇排憂解難的初心,婉兒便出了這個頭、來太平這里做些安排︰「是關乎公主終身依托的大事吧!」婉兒不曾避諱,直接這樣開門見山。
太平有著須臾的思量,她自然深知上官婉兒對于武皇意味著什麼,婉兒忽然這樣直白的提起關乎她婚事的問題,那便一定也是武皇的意思︰「上官姐姐果然知心識意。」她也不再避諱,又引著婉兒抬步行往殿旁一簇垂柳之下,定定神色,「我方才回絕了母親的意思,回絕了武承嗣這求娶之意。」口吻沉澱,她沒有提及緣由,只將事態這樣做了告知。心中的思量沒有停止,一邊言語,一邊忖度婉兒這言語之下暗藏著怎樣的意思。
這誠然是不出乎意料的回答,婉兒不見驚疑︰「可公主殿下是武皇的女兒、大唐的公主,自然不能寡居一世。」眉彎略沉,婉兒斂了斂明澈的眸子,「且時今武皇初初登基,未來的新任駙馬一定會是武家子佷。」中途緩了口氣、歇了一歇,這樣又道。
且思量且耳聞著,太平有點兒懷疑婉兒這話里話外的意思是不是要勸自己妥協、勸自己接受武承嗣這門親事?這是母親的意願,而婉兒一向都在遵從母親的意願行事,所以……
「婉兒倒是覺的,有一人興許會比武承嗣更對公主的心意。」思量未斷,婉兒又甫地一下開口,似是感知了太平的疑慮、故而把話說的更加直白。
太平方一轉念,流轉的思緒于此打了個結、忽然梳理不清明︰「誰?」
婉兒清眸一定、檀唇幽徐︰「武攸暨。」。
太平回絕了武皇為其選定的駙馬武承嗣,卻在同時向武皇提出了自己已有的那個合心意的人選——武攸暨。
這是深思細忖之後終于听從了上官婉兒的建議,太平自有著自己的那一番籌謀遠慮!
武攸暨乃是武皇伯父之孫,說來算是武皇堂佷。他與武承嗣為堂兄弟,時今江山姓了武,嫁給他這個武家的子佷一樣可讓母親安心。
且又因著武攸暨自身這一層「堂」字關系,那麼相對來說,他便離著政治的血雨腥風略遠一些,比之其他武氏子佷來說,莫名其妙便被攪進去的可能性便也小些、自然也安全些。
以上是對武攸暨這個人外在的全面剖析,而再看他自身,攸暨為人本分、素來老實,不會竟日想著權謀算計;且攸暨面貌清秀,為武氏子弟里外貌最佳者。
綜上種種,太平最終決定自己這第二任駙馬便選定是武攸暨!
既然這心里已經不再願對任何一個闖入生命里的人兒付諸一切、哪怕僅有的那麼一顆世人所謂的真心;那便斟酌二三後選個合得自己意願的、看著入目的新駙馬也是好的吧!太平這樣想著。
至于武皇那里,武家子佷的先決條件已經擺在了那里,那麼既然女兒願嫁,做母親的又有什麼理由不對這個唯一的女兒依順一回、由縱一次呢?
如此,武皇自然允諾,這門婚事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那麼……
即便是時的攸暨已有了嫻淑和順的正房夫人,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他成為當朝太平公主的駙馬。
武皇「要」做的事,便只有「要」、而不會有「想」,從來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