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王在闊別了這座美麗的皇宮若許年之後,終于算是苦盡甘來熬到了一個看似苦海盡頭的希翼!卻又誠然不知道這樣的苦盡甘來究竟是真正的前路光明、還是依然瞻前顧後朝不保夕?
隨著李顯重返風雲際會的大唐權勢中心、且武皇通過國老狄仁杰來將這件事情公布于眾;遂而,天下臣民便也盡數得知廬陵王已然回都。如此一來,便等于是在這潛移默化之間向天下人昭示了武皇還政李唐的決心與大體的政治格局。
武皇這樣做,可謂是以其自身的一份果敢而霸道的斷絕了自己一切可能的後路,半逼迫著自己就此將決心下定、不再動搖,也當真是不能再動搖了!
始至今日,一直都在煞費苦心經營大業的武承嗣終于看清了什麼是為大勢所趨,即便他再怎樣不甘心的心存僥幸、不願相信,這擺在前面的一通陣仗也使他不得不擦亮眼楮看清楚一個道理,便是他自己將再也沒有了襲承武周江山的希望;甚至武周政權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隨著武皇這位獨一無二的女皇帝的隕落塵世而就此一代而亡!
來來回回、反反復復,經年的苦心經營、耗盡心血氣力極近能事的江山鋪就,輾轉了這樣久、巴巴的祈盼了這樣久,終抵不過身居高位手握星辰的武皇一個有意無意、輕描淡寫的如許昭示!
就此,武承嗣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就在這一瞬間,全部化為夢幻泡影!
終于看清楚,原來根本沒有所謂的神靈,因為神靈大抵都是不會輕易就被凡人所看清楚的。所膜拜的不過是一件無聲的啞物,持著心香許願苛求不過是一種無言的形式。而這世上又是真的有神靈的,因為真正的神靈便是武皇!所有的努力甚至假以十幾年的光陰,抵不過武皇心之所至、願景一定間,倏然注定的命運!
廬陵王回歸、李唐江山復位,于一心想要成為太子再即而是皇帝的武承嗣來說,這樣的打擊,實在太大太大了……
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一種幻似天命的宿命感作弄,今時今日的武承嗣再也沒有了重整旗鼓一拼到底的信念支撐,他整個人好似頓然就消散了全部的力氣與全部的靈魂,就此孱弱萎頓、迅速的憔悴支離。
當一個人因巨大的失望而連那一股子不變的信念都已經失去,那麼所有的心力自然也就跟著一晌就全然渙散,整個人也便逐次崩塌消弭、泯盡元氣。
如此,一癱一病、一嘆一迷間,武承嗣就此纏綿于榻、一病不起。待不多時,病情趨于惡化,終是喋血而逝……
蕭蕭揚花落滿肩,縱是在這朗夏時節也帶起一種莫名的微寒。面著如此一座繁華威儀的太初宮,忽在心頭陡升一種渺渺的高遠之感,只覺這身這心俱是沒有一個著落,不知何處是安然!
柔荑拈著一盞千折紅綾子描了牡丹剪影的尋常宮燈,細細彎彎的黛眉逶迤了一抹翩躚的神韻,婉兒凝眸淺思,略忖一陣之後便就這樣裊步冶冶的于著長生殿外慢慢行了進來。
在這個被大好艷陽當空籠罩的靜謐之夏,人似乎總那麼容易困倦。在困倦的同時、亦或者是閑暇之余便開始涌動那些細碎的情絲,開始想念這些一路走過來的別樣又坦緩的日子,想念那個出現在她近三十載生命里的魂兮夢兮所倚所依的人……
她定了一下,心間略生恍惚,猝然驚覺自己這心思居然再一次兜兜轉轉的飄忽在了李旦的身上去!這可未見得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卻誠然是一件分毫沒有辦法的事情。
「去看皇嗣了麼?」輕攏慢捻,將那明黃色的廣袖扶搖般收攏在指間,武皇抬手拈起青花瓷小壺,將綠牡丹茶往那盈薄的琉璃小盞中傾滿,就此緩了眉目、帶著一股盛夏午後浮涌上來的困倦,啟口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出來。
這是醞釀在心的神思,自有著的一番綢繆令婉兒並沒有怎樣因為武皇的洞悉、而滋生出一些失態的舉止頓挫。就如是自若神情,她點頭淺淺應了一聲。細想來,倒也真沒什麼好隱瞞的。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一切,又何妨?
沒有什麼是可以瞞過武皇的,況且這段平素里點滴間滋長出的無言之情也已不是一日兩日,婉兒再否認也沒有意思,故而近年也就不再多話。
盞中清茶還未及涼卻,裊裊茶煙升騰在空,一米妖光便晃啊晃啊的與這綽約的繚繞霧靄混雜在一處,有微濕的水汽撲在了發梢眉角,這眉眼被濡染的好似生就了幾許動容一樣。
武皇單手支額,另一只柔荑將那手邊兒的薄盞閑閑的推至一旁,她抬了抬明慧的兮眸︰「旦兒還是不肯吃東西麼?」這是極柔和的一句關切,真的只是關切;在這之余,帶著隱隱洞悉一切的智慧內斂。這種不必點破的情面留存,無不默聲震懾著這樣一個道理——在我面前,不消費勁去使什麼謀劃、更不消任何手段;你們的所欲所求,我心下早如明鏡!
暖風卷塵屑,天光在這一瞬斑駁起來。智者知幻即離,愚者以幻為真;一念放下、萬般自在,但這一念卻遠不是說著、想著的那樣簡單。只因為你我俱是凡人,佛陀菩薩初發心時便成正覺,以正覺為習慣;而眾生,卻以煩惱作自然。
感情的事情,即便明知道恰如身處囹圄、結局往往作繭自縛苦身苦心,偏生就是只得在這一份墜落的境地里沉淪無望、遁逃不出,被萬種紛雜萬般假象做了障眼,揣著明白卻又只得不斷做著糊涂事!
婉兒面上的神色沒有大變,跟在武皇身邊這樣久了,心下自知從來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瞞得過她;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
索風縈絮,亂卻一池心水碎波依依。生就了凡情一點在懷,婉兒略垂眸,菡萏的芙面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只是一個交錯,後忽然委身跪地︰「請陛下成全皇嗣,立廬陵王為儲。」
她的字句清幽且出了塵寰,夾著微微的空靈,落地並不沉重、也不堅韌,但偏生落在耳里就是那樣動輒不移,好似帶著魔力一般。
乍起的風兒刮亂了這一襲廣袖裙裾,將婉兒垂在髻邊的幾許亂發作弄的飄然如舉,這好一張娟秀的美面雖是素淡,卻在這時被那暖陽金波一晃、溫風一曳,竟是波光流竄的生就出朦朧的美艷。
婉兒心海淵深,持平了積蓄頗厚的沉仄神光,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態都是那樣不板不結、亦不躲不拒。
武皇心頭莫名一舒緩。
婉兒的聲音帶著一股淡淡冷冷的隱者韻致,仿佛這話這句不是一個傾心費神的請求,而是在闡述一個宇宙輪回間關乎出塵避世的、關乎智者修行的大道理。這個道理不需刻意去強調,它本就是動輒不移的;也不需刻意去烘托,它的價值就在那里、它本身就該是那樣存形的。
武皇亦沒有太久的沉默停滯,她早已預料到眼前的一切,心里自然有著一懷次第沉澱的周成。她慢慢頷首,將斜斜倚著貴妃榻的身子站了起來,對著跪身于彼的婉兒溫和著語氣聲息,眼角眉梢、語氣態度卻是平常︰「這是旦兒的意思?」這一句話其實多余,雖然明白在心,但武皇還是問了出來。
不假停滯,婉兒抬首,漫過那些隨著風兒陡然胡旋在空的不識名的草木卉瓣,清明內睿的淡朗神光便對上了武皇那雙黑白分明的離合兮眸︰「是。」一個「是」字輕吐,再不消了其余。
不移不離,武皇沉下了兩道洞穿萬物的目光,就以這樣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如此凝視了婉兒許久。
氣氛倏然變得凝滯,原本曖昧微軟的周遭景深在這一刻似也跟著蒙了霜塵。婉兒迎著武皇那深沉的目光亦是許久許久,她心中自是坦蕩,她自知自己是什麼心思、李旦是什麼心思,武皇就算不發問也一定是識得的。
兩雙天淵莫及的明眸相對相凝,良久無聲,一點靈犀會意便就如此收落于彼此心坎兒中去。那是包容、是理解、是感動、是靈犀、是……
經久之後,一陣小風穿堂回旋復起,陡然間攪亂了被裊裊茶煙、絲絲寶鼎香霧輝映著織就出的若許入幻氣息。一個吐納深深落在了積蓄已久的玲瓏心房里,武皇終于慢慢點了點頭……
整個巍巍帝國的前程前路,浩浩丹青史卷的走筆描摹,一切的一切,便在這樣一個艷陽招搖的美麗盛夏午後,終于水清石白、苔綠花紅、塵埃落定!
這之中其實誰也沒有提及一句關乎立儲之事的言語,關乎李旦以絕食抗議成為儲君、執意將太子之位讓給兄長李顯的堅持究竟意圖為何,但諸多一切在無聲中已然明白的徹底。
上官婉兒與武皇之間似乎默契天成,不止時今眼下,很多時候其實都是這樣。她們兩個人往往只需要一個眼神的交換、一個目波的流轉,便可自這之中窺到彼此內里深處所思所念的真實心意。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自身本就是一種極奇怪也極莫測玄妙的大智慧的結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