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並不急答話,只是慢慢將這鶴翼扶搖的雙臂往著身體兩側收攏了些,一抹明澈的冬之浮光便隨那細雪碎波灑在朗朗的疏袍上,亂了一身還滿︰「三郎是個聰明、懂事兒的孩子,他不會惹上這樣不該惹的事端。」那樣信口隨心,言就的極平淡簡約;可誠然,要知道這是實話。李旦一定,「但如果是他,我會拼上我自己的一死,來換他的周全!」中間有些許靜默的停頓,再轉而這樣一句忽就肅了語氣、染著堅定信念的句子接連著道出來。
在這之後,旦仿佛對婉兒這個無聊的假設問題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興趣,他復而轉了身子、舒了雙臂,繼續對著淼杳昆侖去環抱他的雪。
這看在眼里、落在身上輕盈淺薄的雪花乃是天地靈性的凝結、那是造物的神契、那是風之魂與雲之魄……
「我非常慶幸我當時的選擇,沒有去做太子。」信口隨心,兀地一下,旦復而又補了這一句出來。
只此一句,其里蘊含堪比天淵深刻……
早便察覺了、早便料想到了、故而早便做了這個決定下了這個決心了不是麼?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一早便忖量到的東西,孰輕孰重那一桿心秤量度的分明!
旦真的是一個聰明的人,一個極端聰明的人,一個真真正正的隱在帝國浮躁繁華間的大成隱士。
隨著這一句緊臨著的補充,深意昭著的話引得婉兒忽抬首。
于是天光澄澈、碎雪微曳,旦在這一瞬間倏然凝目撞到了婉兒此刻的眉與此刻的臉。
那樣美麗的一張臉,帶著獨特而不故作的撩撥氣息,雖清卻不顯得寡,娟秀的眉目更是生就的秀美至極、姿容俏麗!
這分明遠比唐宮紫殿里任何一人都更為高雅端莊、容貌上乘的一張臉……只是命途何其不公又何其公正,從一開始便注定了日後會以一種何等樣的結局終結。這是悲哀的。
婉兒兮眸亦是微微的凝起來,就著一縷雪色徐白,二人定住這有些恍惚的眼瞼,重新又向著彼此看過去。
漫天飛雪又循風起,較之先前愈發大了幾重,障起了遮天蓋地的一重大幃幕,目之所及處一切能夠看到的景致就在這個倏然間,被天風做弄得綽綽約約、惝恍微微,似乎蒙了一層霧。
如是不期然,眸色里有動容的感情不受控的漸浮起來,婉兒頓首復抬首,雙目看定李旦,聲息壓低、一字一句︰「願我有幸可以在有生之年,得見你君臨天下的那一天!」于此,心中不知是被一脈怎樣的情愫驅馳拿捏著,婉兒只覺動容愈濃。為了強自將這不合時宜的情愫壓抑下去,她霍而抬頸,向著浩湯天幕揚起了狹長的睫,一句仿若積蓄著厚沉力量的字句爆破在淡淡唇際。音聲並不算大,但這股仄仄低沉所勃發出的無形力量才顯得更加蕩人心魄!
但似「君臨天下」這樣的話從婉兒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無端了,也太不合時宜了……幸好是婉兒,若是換了別人對著李旦說出這與婉兒相同的話,那李旦只怕會認為是武皇在對自己有心加以試探!
可是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婉兒,那麼就一定不會是武皇的有心試探。李旦明白,所以顯然婉兒的話語帶給他的驚喜委實巨大!心口好似被溫泉水波脈脈拂過一般的愜意綿綿、歡喜劇烈!
一個男人所謂快樂的最大極致,不,或者說對李旦而言最快樂的事情便是得到婉兒的承認,甚至有些時候只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婉兒便已經十分令他歡喜。而時今婉兒告訴他,她的心願是可以親眼看著他,看著他迎來君臨天下的那一日……這世上會有哪個男子不希望在自己最為事業鼎盛、春風得意的當口首先得到自己愛人的鼓舞與承認?
即便婉兒一直以來以淡漠之姿態處世、以清冷之神示人,卻在這之外那樣一副障眼的皮囊之下,早潛藏著這樣濃烈似火的熾烤一般的決絕!
汩汩天風灌了儒裙袂角,貼著肌體時打起的一脈微涼令婉兒回了回神。她與李旦四目相對,緩緩抿了汀口檀唇,未再提及一字。又須臾,她斂住心頭漸濃漸烈的可融堅冰的情境,抬手拂了一把天青色的廣袖,後而轉身決離。
雪落大地、初冬寒涼,隔過大殿將目光向外落去,承落歸雪的大地皆是一派莽莽蒼蒼。
倏然一下心緒紊亂!
不過李旦沒有去再管顧那抹決絕漸離的影,也沒有說話。就這樣立定在原地,一張面目就此凝住,再即而一點一滴、漸趨沉澱下去……
浮生何其潦草、又何其繁華,倏忽冰冷倏忽又溫暖、倏忽寂寞倏忽又熱鬧,這讓人愈發覺的一切一切皆都是一場幻夢的假象。
裊裊香霧自香爐里氤氳出來,稀薄的霧氣打著轉兒的將眼簾蒙起一層輕輕的紗。即便殿外浸著怎樣的蕭索,即便這疏朗的枯冬怎樣無趣而使人發凜,也依舊抵擋不住大殿里一派如春景致、長樂未央。
殿里殿外、陽春深冬,本是一個地方,卻分明被隔絕開了兩處淨土、兩場輪回的重疊周匝。
許是因為看過了太多場四季的兜轉,故而無論是朗春亦或寒冬都已再提不起了半點兒的別樣興致。也是,區區一個季節的輪換,怎麼能夠攪擾得了武皇的內里心境?
搖光殿里,一派黃紗紅綾層疊裹挾抱環的中心貴妃椅上,武皇正將身子往後懶懶兒的靠了靠,闔了丹鳳的眸子閑閑養神。
寶鼎茶閑、余煙尚綠,伴在一旁咫尺的張易之恰到好處的俯身,有一搭沒一搭的彈著九弦琴。這個年齡剛好的韶華男子果然是俊美,他當真有著蓮花一樣純女敕美麗的面頰,那眉那眼精細又不失一抹精英之氣,此刻那薄薄的紅繒一樣、卻又在冬陽下泛著粼粼金波的唇畔正掛著如是恰到好處的徐風朗笑。
果然是一個魅惑又忍不住使人憐惜的男子呵!那周身的氣韻,那些好似沉澱在骨子里的勾人魂魄,添一分則嫌多、斂一分則嫌少,只看這個人就覺的他如花兒一般,沁人心脾的比那大好春色還要欲罷不得……
近陣子以來武皇總喜歡聆听二張兄弟吟曲兒彈琴,委實不需要過多的繁瑣,只就這樣靜靜的半倚半躺著,眯著眸子懶懶兒听他彈琴奏樂,很多時候就這樣一躺一听便是一天。
不知不覺、潛移默化,好似一道起于清淺、其實滲透于細微處的逐步加重逐步侵蝕的慢性荼毒,武皇怕是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她已經越來越離不開這二張兄弟了!
斑駁的冬陽剪影里,屏風旁立身的婉兒心念一定、秀眸微斂。她淡淡掃了一眼落于龍座金椅安然歇神的武皇,卻頗為嫌厭的隔開張易之看都懶得去看他,後而不動聲色的側了盈目、可巧正對上了太平公主往著這邊投過來的一羽目光。
兩道目光相互踫撞的一瞬,婉兒會意,太平亦是會意。
便就如此同時又把目光收回,兩個人默契天成的將身子于暗影里慢慢後退,悄然離了這天光明滅、香霧裊裊相交相雜著在一處鋪就成靜好畫卷的搖光大殿。
就此一路出了殿宇,院子里的視野登時便開闊起來,連同著心也都覺的不再如方才那樣閉塞。
太平緊攥了縴縴的玉指,凝脂般的皮膚在陽光下泠泠生波。她忽地一用力,握了幾片綿連碎雪的兔白指尖便襯顯出了一股琉璃樣的韻致。
冬季的天風素來都很疏朗干燥,雖聞聲肆虐,但實而無礙,不過打在面上往往倒是粗粗的擱疼。
逶迤蓮轉,聘裊離了那巍峨大殿已有一段距離,相視一眼後,二人方擇了處林蔭小亭將身行進去。
因著節令的緣故,那林子里一干原本茂盛多發的花卉草木已經萎頓枯嶙,人兒穿梭其間,這心里就零零落落的生就出了許多意味,一股肅殺的料峭寒冷也在周圍悄然升騰起來。
如此邊走邊思量,都有著一懷別樣的心事積蓄在心里。太平和婉兒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的意思,面上固守著的肅穆情態不動聲色的把這原本就不甚輕快的氛圍一倏然推疊的更加冷厲緊繃!
「婉兒姐姐,可是想好了?」終于,在又過了須臾的緘默後,到底還是由太平公主主動啟口打破這尷尬的靜默。
琉璃樣的雪花不覺間漫上了太平細細的眉彎,微斂盈眸,這眼底漾著柔柔的微慧、且不失強勢真味的聲音終是兀地一下響了起來。
幽風忽起,放空的鳴響合著雪沫一起灌進耳廓,帶起一陣好似野獸悶聲怒吼的異象,倏然便在下意識間就覺背脊發冷發緊!
一點薄涼微訕盈在眉梢,淡雪生光間,婉兒停穩了足頦之下綻花的冶步,眯了眸子將那視線對太平幽幽偏轉了一點兒去︰「你自己造的孽,拉我進來作甚?」如是不卑不亢、未急未燥,口吻里帶著若許的薄蔑。這懷情態未想隱瞞,這是婉兒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