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箏兒並未遲疑太久,四目相對間定定的啟口接過前話︰「你可否還記得當初在房州時,曾于月朗星稀之夜里動情的擁著臣妾,對臣妾發過的那些熾熱誓言?」聲音雖輕,但內里這份厚積薄發的沉澱感呼應著她的烈性,致使任何人都不能夠輕易便將這樣如火、如吞炭的烈性隨意的忽略去。
「記得,怎麼能夠不記得!」就這樣,顯輕易的感染了韋箏的情緒。他倏然只覺周身似火若灼,抬手一把便握住了箏兒微微沁涼的一雙玉手,目光看定她堅韌深情的眉梢眼角,內里已然動情不迭,「朕說過,一旦往後可有翻身之日,定讓皇後過上最好的生活、讓皇後隨心所欲不做任何限制的活在世上!」
那是他們之間最苦最難,卻也最堅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呵!房州的星、房州的月,那段房州不願抹去也委實無法抹去的一段過往,還有房州時他擁著她曾許過的一個又一個滿是憧憬、與真切感動的灼熱誓言!
他記得,他當然會記得。並且他不會忘記,也一定會履行!
繆繆清風充斥了開闊且有些浮華空幽的周遭,燭火躍蕩,泠淙微影驟然一下撲入了她一雙明朗又含蘊豐富的眸子。
韋箏定定的看著她的丈夫,染香的檀唇開合間勾勒了一縷淡且韌力不減的堅毅︰「這誓言時今還算數麼?」問的直白簡單,不拖泥帶水。
顯握著箏兒的雙手力道驟又收緊,沉目看定她時這雙朗朗的星眸里滿滿的全是不容置疑︰「當然算數!」如是簡單的回復,四個字落言有力。
由指尖傳來絲絲縷縷沁潤的溫度,灼灼的溫暖順著貼燙過蕪雜又飄搖的心口。十指連心,韋箏心頭動容如瀑,且她始終都理性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陛下可信我?」她看定著他的眼楮,這目光沒有離開。
「當然!」二字截定,顯又是這樣一句。這時他與她四目相對,他緘默了言語、按落了心思,開始極認真的想自她眼底深處窺到些內里心機,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下子,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沒有可用之人,只道是沒有可用之人,殊不知原來這可用之人就在自己身邊啊!
中宗李顯時今所面臨的情況,與當年高宗李治所面臨的情況其實是何其的相像!想當初永徽初年高宗李治登基,那時他所面對著的如是一種主弱臣強的大局勢,且永徽初年朝堂多為權臣所控、以至百官上朝時萬馬齊喑不敢奏事。那時候李治是如何舉措的呢?
是的,高宗是以最大的勇氣與近乎狂熱的執著,執意將他的皇後武氏推上了後位。這個舉動看似只針對武後一人,其實高宗當年之所以毫不讓步、固執堅持,卻不全是因了對武後的愛!
廢王立武于高宗而言,是收回了身為一個皇帝的實權、真正以強硬的姿態展現在他的臣子面前,無外乎那是在加以無聲無形的一脈震懾!而在這之後,高宗準許武後垂簾听政、往後不斷加強武後的實權,乃至若許年後高宗與武後並稱天皇天後、並稱二聖……
時今李顯不得不也要踏上他的父皇曾走過的一條舊路,既然沒有自己可扶持的心月復,那麼他就去加強自己皇後的力量!
正如當初高宗對武後一樣,顯讓韋後垂簾听政、參與朝事。皇後與朕同體,皇後勢力加強便等于他自己的勢力亦在加強!
而韋箏所不動聲色的向李顯提起舊事,又問李顯是否信她,也正是在提點他如此行事……
正如武後可以一步一步攀臨政治的頂端、最終成為皇帝一樣,韋後的崛起同樣得益于時局的所致與莫名的運氣!
李顯不是一個愚者,他如是心思玲瓏、籌謀自有一處。
在加強皇後的勢力同時,又提拔自己曾在長安時太子府的一干官僚,即便已經零零散散、卻也可以擇出一二。且他遴選方士、術士、以及高僧法師,听取奏議、準其參政。
他是完全在效仿高宗、武後用過的法子,加強妻子權利、收攏零散舊部與不得意之人,並從方士術士高僧法師身上尋找天命神跡,由思想出發來試圖控制百姓!
而又在這一步一步穩妥進行的同時,他與韋後又開始不斷做出舉措,行事莊重、且大篇幅的肯定母親武皇的舊時功績,尋著機變時大表孝心,並淡化神龍政.變……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籌謀心機,而皇宮這個地方、皇室官宦的內內外外,又恰巧正是歷朝歷代籌謀與心機最為濃厚的地方!
即便跨越了橫中截斷的武周一朝,即便時今武皇已逝、這座美麗帝國的實質掌控又重傳回到了李氏皇族的手中,但那些逃不掉的從來都是宿命的欽定。
血統是原罪,是自打一出生起便與這權勢的爭奪死死綁在一起的一道無形的羈絆!陰謀算計、爭權奪勢從來就不曾遠離,所不同的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局面、一些人事,如此而已!。
一側香鼎里的燻香正燃燒大好,裊裊雲霧把視野織就出一大片朦朧的惝恍。盞中茶煙亦是裊裊,幻似吞吐雲霧的氛圍里,隆基將手中執著的白子就此落下去。
「叮」的一聲脆響,好似飛瀑自半空墜下去撞上岩石後裂開的碎花,入耳一瞬只覺清越,煞是好听的緊,「怎麼,半晌都不落子?」他這樣問。
太平青蔥玉指捏著手中一枚墨玉石的棋子,只抬目瞧了瞧隆基,聞他發問,亦不急著落子︰「因為你雖跟我下棋,卻分明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我,倒是不如不下。」語盡後,她干脆放下了手里的那枚棋子,柔荑一抬,倏然一下「嘩啦啦」拂亂眼前的棋盤。
這一舉動好不乖戾!隆基勾了勾唇,瞧著她朗朗的笑起來︰「你分明跟我一樣的心不在焉,又來先說我?」
抬目間太平亦花顏淺笑︰「既然我們都沒有下棋的心思,又何必彼此敷衍!」
二人之間至此開誠布公,說話後她軟眸一垂,喚一旁侍女收拾了棋局、後使令屋內之人盡數退下去。
室內倏然便只剩下太平與隆基兩個人,就著春光如線,她凝眸向他一眼瞧過去,芙蓉般的面目溶就了一痕微波︰「現在可以說了,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不是問句,不消多說。
隆基對太平的態度並不曾感到意外,聞她如此,卻也不急于回復︰「你不知道麼?」而是這樣反問。
是啊,他來尋她是為了什麼事兒,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時今他的父親李旦與太平其實是捆綁在一起的螞蚱,與李隆基、婉兒等,可以說是真正上了一條船上的人,對于中宗那里的如許動向也都得是了解的。
果然太平是明白的,便沒有逼著隆基非要他先說出口來,只抬眸與他相視一笑,沒言語,那份忖度已經心照不宣。
太平和隆基看出了李顯的用意,李顯登基後這樁樁件件所做大事有哪一件不是似曾相識?他們也都是從武皇那個時代走過來的,特別是李旦,對于高宗時期的議事章程也多有明白,又哪里看不出李顯此舉分明是在效法高宗、武皇?既然明白,那這舉動之後所為的真正意圖、那些內蘊又都是些什麼自然也都是不消多說的了!
而身為李旦的兒子,臨淄王李隆基從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為李旦多做考慮,甚至以他這個年景所擁有的對事情獨特且大膽的舉措、噴張力,在嗅到任何異樣的風吹草動之後往往比他的父親還要最先做出舉措!他一心為父親謀劃,他的野心遠不止成為安國相王之子……
而眼下他們所面臨著的同一種境地,又已不止是一個所謂野心的問題了!中宗樁樁件件所行舉措分明就是針對打壓李旦、太平,如果他們這邊兒不做出任何應對之法,那眼睜睜看著皇上的根基、權利越來越大越來越廣袤,那麼最終等待他們的結果只怕就是一個「死」字!
「那,畢竟才是大唐的國君啊!」須臾沉默,太平頷首望似不經意的掃了眼盞中茶湯,出口的句子有些無奈、又有如許的茫惑。看得出來,她心中亦在掙扎。
「那又如何?」隆基勾唇一笑,這面目神色倒沒有過度的大變。
太平便在這時倏又一抬目,隔過淡煙輕幕,瞧見隆基這一張似笑非笑、隱流不羈與不屑的一張面孔。她心里沉了沉,是啊,那又如何,如果因為認定了李顯才是時今這泱泱帝國的皇帝,而就此束縛陣腳,那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有著的那些籌謀、那內里熾熱疊生的心機算計也就委實不需忙活了!可是他們沒有,他們還是在不斷算計著他們的算計、鋪陳著合該的鋪陳。所以很顯然的,他們並沒有因一個皇帝的身份、一個君臣的局限就有了身與心的約束。
「你在心里應該已經有了應對之策,是不是?」太平面對著隆基的坦率,忽而愧疚于自己的虛偽。她不似他敢于承認內心的,又或者說,她總也人如其名的善于****。
隆基點點頭,辰星樣的目光可以刺穿厚重的陰霾,從而一路直抵抵的探尋到內心的幽深……
他是有了一個主意,且這個主意少了太平的話,絕對是不可以的。
他是心知時今太平的勢力日益崛起、根基日益深厚,甚至說她功高蓋主、富可敵國也委實不為過!因為他對父親李旦了解頗深,太平所擁有的與所面臨的同李旦其實無二。
所以他煽動太平幫忙,讓太平遣手下人兜圈子與中宗李顯針鋒相對!皇帝奉行什麼樣的政策,就偏生做出與那些政策背道而馳的決計;皇帝倡導什麼樣的方針,就偏生鼎力反對、絕不順應其頒布實行!
只是太平時今所處局面與李旦無二,都是大唐政治舞台上首當其沖的耀眼爍星,她亦需要防備,便是扮成鴕鳥做足了低姿態還不夠的,卻又何況這樣大刺刺的公然與皇上唱反調?
所以即便她明白隆基的心意,卻沒言語。只是她也決計不能夠當真坐視不理、不顧不管不舉措,畢竟她從一開始就已經被牽扯其中,她逃不出。
「我知道你的顧慮。」不想隆基倏又啟口,在太平驟一驚蟄時,他沉目繼續、聲色微定,「但,還是需要你幫忙。」
一簾幽風穿堂過室,撩撥的盞中分明已經涼去的茶湯重起了翻騰的漣漪,一眼過去竟好似仍在沸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