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顏色大滾滾的氤氳而來、向著遠之又遠方不斷的緩緩波及,把巍峨偉岸的大明宮包裹的有如一座陰霾死城。然而由一座又一座殿宇間次第亮起的宮燭呼應著天上的星芒,卻仿佛是暗色緞子上點綴的一顆顆盈動光波的夜明珠。
唐宮的夜色亙古如是,帶著一種神秘的魅惑,又自這之中阻隔著一重遮掩的幃幕,幃幕背後總有無法參悟、無法洞悉的陰謀陽謀暗自坦緩的流動,一如魔鬼隱匿在虛空間不動聲色的一灣詭笑……
婉兒步入寢宮內里,即而回神錯目、屏退了服侍左右的宮人。待那門軸「吱呀」一聲掩好後,她再次定了定神,旋即挪步至幾案前,抬手拈筆、沾了硯台里的墨,後俯身借著溶溶的燭光悄無聲息的寫一封密信。
這信是寫給臨淄王李隆基的……
婉兒雖為李顯的宮妃、被韋後素日來所倚重和信任,但其實她一直都是站在李旦這一邊兒的,這一點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她會幫著李旦,無論什麼時候都會。
只是李旦的態度實在莫測,即便已經始至如今,橫跨了幾代君王、歷經了幾多大小事情,婉兒也依舊無法把李旦完全掌握的通透!她不明白時今李旦對權勢的態度有沒有發生本質的改變,從前高宗在時他對權勢只是沒有興趣、故而表現的並不熱衷;後武皇臨朝,他為保命而不敢觸踫權勢、所以如是表現的並不熱衷;時今風氣到底不同了,大唐的天幕又換了幾換,中宗李顯繼位,同樣為了立身保命,李旦卻是不得不摒棄他淡然的堅守、對這權這勢爭一爭奪一奪了!但他的態度又與以往沒有絲毫的不同……
婉兒真的怕他即便明白自己此刻的處境、洞悉自己要麼生要麼死只能擇其一的結局,卻還依舊選擇順其自然、自然而然的度日!這樣的情勢之下選擇順其自然便無異于是選擇了慢慢兒等死,即便李旦當真做了這個選擇,她也絕對不會讓他這樣去做、不會容忍他順應這樣的選擇!
所以她會幫他,她與李隆基暗中通信往來,這樣的幫助幾乎是瞞著李旦的,她怕他知道之後會因諸多考慮而不再接受她的幫助,即便他也應該心知肚明。而她隔過李旦直接與隆基往來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李旦時今為大唐政治前台上的首要人物之一,明明暗暗的素來都被盯的太緊,相對起來臨淄王就要稍好一些,往來時也就自然安全一些。
一陣夜風細細微微的穿堂而過,吹起鋪陳在幾上的宣紙一角,便有「沙沙」的細微響聲潛入耳膜。婉兒筆鋒一頓,抬眸瞥了眼在半空里打了個結的燭花兒,轉念又斟酌了一番,即而再度落筆成行……
這一封密信的內容不是很多,卻字字珠璣、絕無廢話。
信中她告訴隆基,她會將韋後介紹給武三思認識,並在機變時制造機會讓這二人時常走動。到時候她會在暗中發動人脈、就韋後與武三思一事好好兒的做做文章!這陣子你萬要盯緊相關動向,是時希望你也動用你所能動用的人脈,與我相互配合。
上官婉兒不愧是個胭脂帳里的謀臣、內宮中的宰相!這是順勢使的好一手將計就計、釜底抽薪!
中宗和韋後到底對上官婉兒不大了解,他們以為自己得了婉兒的心、婉兒會順他們的意,卻不知道最可怕的危機其實就在他們身邊最防之無從的地方!婉兒面兒上所顯現出的那痕乖順、以及行動中所看出的偏向,不過是她浸泡在唐宮這麼些年來塑造出的假面具、與早已嫻熟的不能再嫻熟的真偽裝!
就此事來說,婉兒答應了中宗的請求、順勢接受了昭容的位份,在中宗夫婦眼里,婉兒所做一切是真心的向著他們、幫護著他們,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樣所謂的幫助與護持之後,她鋪陳了一道荊棘遍布的陷阱,什麼都不用多做,就等著他們來跳……而韋後與武三思這兩個至關重要的主要人物、以及中宗李顯這條維系之用的線索,正是這個陷阱最精準的催化處!。
在次日中宗臨朝時,婉兒親自前去拜會了貴為皇後的韋箏。
興許是李顯在妻子那里早已有了交代,箏兒今個並沒有準備與丈夫一起臨朝,更像是刻意等待上官婉兒的到來一樣。她姿態閑然、華服貴姿,在將行禮的婉兒告免之後,便順勢的對著滿殿宮人揮了揮手將他們盡數退下去。
這樣的陣仗讓婉兒心里明白韋後該是有所猜度,這倒不奇怪,因為中宗找她牽武三思的線本就是與韋箏一並商榷好了的、甚至這樣帶著胭脂氣的主意更像是韋箏的點子。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總也有著太多會意,不消徒費太多口舌,這般開門見山總有許多好處。
「皇後娘娘。」在韋後的示意下,婉兒落座在與她相對而面的一處繡墩,隔過微微一道晨曦的光波,斂目向她頷首,「婉兒得了陛下授意,願意成為昭容……也願意幫助陛下培養勢力、渡過難關。」一頓後,她這樣說。
她的神情是一貫的淡漠寡味、無喜無悲,這張冰山一樣的臉上總帶著太多逼仄的鋒芒,即便是為皇為後在面對著這麼副面孔時也免不得懾于氣場、莫名便斂卻許多自身的鋒芒。
在聆著婉兒吐口開言時,韋箏那根心弦其實是緊繃著的!這場籌謀施行起來其實簡單,但若是上官婉兒不情不願又能有什麼辦法?婉兒這個人實在不好拿捏,你只能一步步慢慢兒的感化她、拉攏她,卻不能急功近利的純粹的利用她、哄騙她。因為她似是有著這個世界上一顆最透亮的內心,這顆水晶心越是掩埋在浮世的塵沙里便越是顯得光鮮奪目、璀璨不可多得,她只屬于她自己,對此你絲毫都沒有辦法!
所以當韋箏听到婉兒淡淡的口吻言出的是這一席話後,心弦自是一個松弛,心間提吊了許久的那塊兒大石頭「騰」地一聲落了下來!
她粉飾濃妝的面目間很快浮起一道笑弧,此刻不願掩飾她的歡喜,但皇後做派依舊拿捏的十足︰「上官大人有這個心,本宮和皇上一早便是知道的!」並沒有稱呼婉兒一聲「昭容」,仍是喚她「上官大人」。這樣的稱謂二人心照不宣,名義上的宮妃名目僅是一個對身份的烘抬,除此之外再無其它,上官婉兒又哪里當真與高宗有過帝妃之實呢!
其實若是可以,韋後倒真還希望這位昭容可以與中宗之間有些實質,這樣一來說不定就可以更好的讓婉兒伏貼于他們的掌控、再也不起二心。但這是不可能的,有些人的心性注定誰也無力去左右。
「皇後對婉兒的諸般照顧,婉兒亦是識得的。」聞了韋箏那句話,婉兒勾唇薄笑、這樣不溫不火的給了她一句回復。
燻香的氣息順著風兒的吹拂被一層層遞近著送進來,飄入鼻息時幽幽的、裊裊的,是沁人心脾的薄荷味道,似乎還參雜了玫瑰與茉莉。氣氛也隨著這樣一來二去的啟口言話兒,多少緩解了最初時有意無意的尷尬。
韋後頷首,親自拈了琺瑯小壺斟了一盞茶、推到婉兒近前︰「昭容心思玲瓏、冰雪聰慧,一點就透!」這一次她喚了她一聲「昭容」,刻意將距離貼近之意不消多說。
一來二去,這一通話二人都說的十分委婉,誰也沒有直白的提及起關乎武三思這個人的任何事情,甚至連涉獵的字句都沒有。
婉兒垂眸瞧了眼韋後遞來的清茶,卻沒有動。她不是一個狂傲的人,那心氣雖高卻更懂得行事縝密、不越邊界,她還沒有自負到這個地步,不會不識好歹的受了皇後的敬茶。
「皇後娘娘。」緋唇淺動,婉兒胎眸時眼底有了深意的味道徐徐沉澱。她把身子向韋箏處前探了探,語息平常而順勢,「婉兒有一宮外舊友,近來聞他尋了上好的茶種在府中私藏著。不知娘娘可否有興趣,與婉兒一並往他府中小坐,品飲那醇香好茶?」完全就是閑話家常的神色和語調,沒有半點兒陰謀醞計的模樣。
四目相對,韋箏自婉兒沉澱的眸波中嗅出了欲蓋彌彰的味道,靜心將這一席話听完,她心口一動……登然明白了婉兒這字句間指向的那所謂舊友,便是武三思!
和風在驟又靜下的內室里流轉飄曳,撩撥起靜好的一室浮光。不多時的相視會心,韋後勾唇微微,也並不說話,沉沉的頷了頷首……
就這樣,之後的事情再順理成章不過了。
中宗與韋後想搭上武家這根線,自己出頭又不方便。此刻有了婉兒這個適合的中間人適度斡旋,皇上欲要扶持勢力穩固統治、武三思亦欲要攀附皇權光耀自身,于是這兩方可謂是一拍即合、很快便走到了一處去!
李武兩家的關系之融洽、相處之和睦,被旁人看在眼里總覺是艷羨的!韋後隔三差五便與婉兒相伴出宮,一並登臨武府尋武三思小坐。他們或品茶、或吟詩,笑談浮生、好不恣意;又過不久後,中宗李顯也加入了他們的隊列,他常與武三思下棋賞景、對詩談曲兒,眼見著兩家本就互利互助的關系,就在這鎮日鎮日的頻繁走動之中愈發變得濃厚易近、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