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筆失魂錄 第十八節 無力的賢者 無用的神明

作者 ︰ 藍思塵

()凌晨時分,夜永被一聲慘叫吵醒了。

怎麼……?

那真是一聲具有穿透力的慘叫,雖然不知道房屋本身的隔音效果如何,但夜永也並非是在指現實意義上的說法。他記得《盜夢空間》中曾經有提到過關于夢的深度解析,不過是很久以前看的,現在也差不多忘光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之前做過什麼樣的夢,或許只是沉靜地睡著而已,不過能在听到聲音的瞬間就徹底擺月兌睡意,並且理解到外界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是所謂「穿透力」的意義了。

夜永坐起身體,目視前方,那一瞬間——他看到了牆邊有一雙綠幽幽的眼楮正在看著他,但是緊接著就反應過來,那是昨晚放在這里的人偶少女。不過雖然說是「昨晚」,他卻也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拿起床頭的手機一看,才發現確實已經到凌晨了。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之後,他才猶疑著跳下床去,走到門口把燈打開。

剛才……應該是听到了一聲慘叫才對,那麼……

夜永有些遲疑地把門打開,他發現走廊上也亮著燈,但卻並沒有人出來。緊接著,他听到一樓那邊似乎有s o動聲傳來,便又小心地向樓梯那邊走了幾步,在一扇門前停下了。側對面的房間是林夕的,此時里面有輕微的聲音傳出,應該是林夕也听到什麼聲音,正在起床穿衣服?不過不等他多想,兩旁的門都被打開,是何思遠和黃璃都從房間里面走了出來。

「怎麼了?我好像听到——」

問話的是何思遠,他倒是穿戴整齊才出來的,不過一向嚴謹的他,此時腦袋上的頭發卻撅起來一撮,可能是睡覺壓的,本人倒沒有注意。

「不知道。」夜永看到了他的窘態,卻也沒有提醒,不過他倒並非刻意,只是不知為何,他的心頭壓著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弄得他暫時沒有j ng力去管別的事情。

「好像是在一樓,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我們去看看?」

他這樣提議道。何思遠點了點頭,率先朝著樓梯走去。夜永和黃璃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隱藏著疑惑與憂慮交融的神s ,也趕緊跟了上去。

盡管是在凌晨,燈光卻要比下午時更亮一些,夜永也不知道是亮度真的可以調節,還是僅僅是他的錯覺而已。不過在不能平靜的心態下,不管是樓梯還是走廊都顯得比之前漫長許多。下到一樓的時候,嘈雜的聲音就已經更響了,他隱隱分辨出似乎是那位肖大嬸和沈管家的聲音,其中肖大嬸的聲音稍顯激動,就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一樣。

不過,雖然從一開始就有種糟糕的預感,但直到真正面對之前,夜永都還可以用「不會發生什麼事的」這種幌子來欺騙自己。也正因為如此,當他真的看到了餐廳門口的那副景象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的工夫,他還以為是由于耀眼的燈光而讓他產生了幻覺。

趴伏在那里的人影,還有腦袋上駭人的巨大裂口——看到這一幕的瞬間,夜永像個女人一樣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的眼楮瞪大了,胸口處也傳來一陣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打多了3D游戲之後產生的眩暈感一般。但是那東西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此處,就算是把夜永的眼球卸掉,他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是……牛、牛叔?!」

走在他前面的何思遠用顫抖的聲音這樣說道。他的聲音在末尾處有些上揚,使得夜永分不清他到底說的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不過不管是哪一個,眼下他都只能給出肯定的答案!

「怎麼……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的小腿在顫抖著,離那里還有四五米遠,但他卻再也不願意靠前一步了。而黃璃則是站在他的身旁,卻沒有來安慰他一句,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具身體。

他們並不是最先趕到這里的,肖大嬸和沈管家已經先到了。不過他們的狀態倒也不比這三人好多少——至少肖大嬸是這樣的。她癱坐在餐廳的門邊,胸口起伏著,像是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夜永真擔心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會不會被嚇出病來。但另一邊,沈管家的臉s 也有些蒼白,但卻正趴伏在那具身體旁邊,托起他的手腕,像是在試探著脈搏。

還有……夜永注意到,在牛高大叔身體的前方半米處,放置著一把短柄鐵鍬,像是被人隨意拋擲在那里一般。而在鐵鍬的前端,比較尖利的位置,則有著——

「呃——」

看到那里沾著的紅白混合的物質的瞬間,夜永又從喉頭發出了一聲申吟。

「發生什麼——啊嗚?!」

身後傳來了林夕的聲音,看樣子她也是听到聲音趕下樓來了,還不等夜永阻攔,她就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緊接著拽住了夜永的衣服下擺。夜永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貼在了自己的後背上,他的肌肉一緊,但是旁邊的黃璃卻仍然注視著牛高大叔的身體,仿佛並沒有注意到他們。

「那個……那個是——」

林夕顫抖的聲音在夜永的耳旁響起,她略顯紊亂的呼吸噴在夜永的耳垂上,酥癢的感覺傳來。但在這種情況下,夜永哪還注意得到那些?他緊張地點了點頭,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老肖。」一直跪在那里檢查的沈管家突然抬起頭來,對著門邊的肖大嬸說道,「你去把小姐叫醒,她可能沒听見動靜。然後再把二樓的客人都叫醒,就說是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听到這句話,夜永只感覺腿上一軟。原本即使看到地上的牛高大叔已經變成了那種樣子,他都還抱持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但此時沈管家卻把他那渺小的指望無情地摧毀,夜永的腦袋里只盤旋著一個念頭——牛高大叔死了!

肖大嬸匆匆站起身來,腳下似乎還有點兒虛浮。她連看都沒看夜永等諸人一眼,就從他們身邊走過,向著通往二樓的樓梯走去。

一會兒的工夫,大家都聚集到了餐廳里面。在這期間,夜永也忘記了他听過幾次女人的尖叫了,不過在魏解語看到地上的尸體之前,黃璃還是先攔住了她,低聲和她說了些什麼。夜永猜想她大概是在告訴魏解語要有個心理準備,畢竟她的心髒不太好。在場有好多人都在無意識地發著抖,包括夜永自己在內。岳子縴和林夕坐在餐桌旁,發出低低的抽泣聲;何思遠的頭發終于被他壓了下去,但他的面s 卻y n沉得可怕;而潘屹石也一改之前那種懶散的表情,變成了一副困惑與驚懼混合的神s 。事實上,在場的眾人之中,似乎就只有黃璃一直保持著那種淡然的表情思索著什麼。

夜永低垂著腦袋。他的大腦也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而且比上床睡覺之前還要更加混亂。他都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見過那樣的死亡了,最近的一次看到尸體毫無疑問是在不久之前蕭陶然死去的時候,而在那之前,「生人墓」事件中他也曾看過。不過那都沒有像這次一樣具有沖擊力,夜永的思緒不禁飛回了十五年前,在那一場如夢魘一般的地鐵事故中,他所見到的殘肢斷臂……

「到底是怎麼回事?」

後來趕到的袁靜盡力壓抑著自己激動的聲音,向沈管家詢問著,她的態度不再像白天一樣尊敬客氣,現在卻更像一位大小姐。只是此刻,就連她這位大小姐,嘴唇也在發著抖,吐出的字眼都沒有那麼清楚了。

「不知道。」沈管家倒是沉靜地搖搖頭,「我和老肖听到聲音就過來了,當時沒看見別人,只有地上躺著這個。我稍微檢查了一下,我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氣了,恐怕是一開始發出慘叫之後接著就死了。後來是那邊三位——」他指了指夜永三人,說道,「他們差不多就在我們之後一分鐘趕到的,再是那位小姐(他指著林夕)——然後我讓老肖上去喊您,並且把客人都叫醒,就這樣。」

「恕我冒昧。」何思遠突然插了句嘴,「沈管家,您是醫生嗎?」

「我可不是什麼管家,不過這座房子的r 常雜務都由我和老肖來打理,所以說我是管家也並無不可。你說得對,我兼任醫生,平時小姐有點兒小毛病都是由我給看的。」

沈管家淡然答道。何思遠推了一下眼鏡,然後看看身邊的袁靜,問道︰「牛高大叔的尸體也不能就這麼擺在這兒,你這里有沒有可以暫時擱置的地方?」

「工具房旁邊有地下室,平常都是空著,可以放到那里去。」袁靜回答道。然而她用的卻是不確定的語氣,就仿佛在征詢何思遠的意見一樣,這個女孩兒也慌了。何思遠點點頭,回頭看著夜永和潘屹石,說道︰「你們倆過來幫幫忙。」

夜永當然知道他要自己做什麼。說實話,要他去觸踫牛高大叔的尸體,他可是十分不願意,雖然這麼說似乎對死者有些不敬,但人們天生就對死亡有一定的恐懼心理,更何況那具尸體還那麼——

但是在場的男人——除去已死的牛高大叔——就只有四個,總不能把這活兒交給女人來。于是他只好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桌子對面的潘屹石也是。兩人走到那邊,夜永盡量控制著自己不去看牛高大叔頭部那驚心動魄的裂口。他們連同沈管家一起,四人合力抬起牛高大叔的尸體,由沈管家在前面引著路,向工具房那邊走去。

夜永抬著的是牛高大叔的腿部。盡管他才剛剛死去不到十分鐘,但夜永卻可以明顯感覺到,溫度正在逐漸遠離他而去。他心下一陣酸楚,盡管和這位大叔才不過認識了半天而已,加起來也不到十二小時,但是他卻是真心為大叔豁達的態度和博學的頭腦而折服,只是現在,他眼前的牛高大叔卻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夜永盡量不讓自己去想「惡心的」)尸體。

是的,明明僅僅十分鐘之前,他還應該是保留著那份開朗的笑容。但僅僅是一個慘叫的間隔而已,他再也不能說出格蘭威爾的那句話了,而夜永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經向死亡和魔鬼屈服過。他只知道,當牛高大叔下午用傳教士一般的口氣對他說出「我自認為不是什麼軟弱的人」時,他一定沒有想到過自己在幾小時之後的命運。

夜永回想起了在書房的時候,牛高大叔以一種人生先行者的姿態告訴他紀伯倫的哲理時,他臉上那種信仰閃爍著的光芒,熠熠生輝。

「我對生命說︰‘我要听死亡說話。’

生命把它的聲音抬高一點說︰‘現在你听到他說話了。’」

夜永仍然不懂,牛高大叔是為了傾听更大的聲音而離開了嗎?那麼大聲告訴他的又是誰呢?到底是生命,還是死亡?而這樣的答案,他或許下一刻就會知道,也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對于紀伯倫,夜永只知道他一句話,那是出自《詩人的聲音》的一句話。

「耶路撒冷沒能殺死基督,基督將永生在世;雅典無法殺害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將名垂青史。」

但是不論是基督還是蘇格拉底,抑或是紀伯倫自己,他們都沒能保住他們的信仰者。牛高大叔確實被這座洋館殺死了。賢者和神明都是無力的,要想救贖自己,我們對他們的態度就只能是信仰,而不是信任。

四人最後走過一扇小門,那里就是工具房了。夜永忽然想到,那把殺死牛高大叔的鐵鍬可能就是從這里拿出來的!而牛高大叔的尸體則被他們抬著,送進了另一扇門中,那門里是向下去的樓梯,沈管家伸手開燈,四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把大叔仰面朝天,放在了平台上。沈管家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白布,輕輕幫他蓋在身上。

夜永的目光停在大叔的臉上,但是緊接著又移到一邊,那道深深的裂口自大叔的頭頂一直深到他的眼眶,甚至劈開了他半只眼楮!由那道深深的裂口之中,夜永仿佛可以看見里面……他不敢直視,那畫面讓他覺得干嘔,盡管吃晚飯似乎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前的事了,但如果他沒記錯,那才僅僅四個小時而已。

多麼奇怪啊!夜永產生了這種荒誕的想法,他的腦子里居然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晚餐吃了什麼,而現在他正站在地下室——或許稱之為「停尸間」更合適,控制著自己不把晚餐吐出來!

「走了,先回去。」

何思遠用沉靜的聲音說道。夜永點了點頭。牛高大叔不在了,除去沈管家之外,何思遠就是年齡最大的人,而他也足夠穩重,即便發號施令,夜永也並沒有不滿的感覺。四人從樓梯爬了上去,夜永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牛高大叔,他仍然靜靜地躺在那里,像個人偶一般,一動不動。白布上面還沒有沾到他的血液,使得他看起來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毫無來由的,夜永想起來今天下午閱讀的《寵物公墓》,在第一章開頭時引用了《約翰福音》的一段話︰

「耶穌對他的門徒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去叫醒他。’

門徒互相看看,有些人不知道耶穌的話是帶有比喻含義的,他們笑著說,‘主啊,他若睡了,就必好了。’

耶穌就明明地告訴他們說︰‘拉撒路死了,是的……如今我們去他那兒。’」

燈光熄滅,沈管家關上了通向地下室的門。就像是下午,袁靜把書房的門關上,將紀伯倫和惡魔們一起留在書房里一樣。

而現在,牛高大叔也留在那片黑暗之中了。

夜永轉過身,邁著和來時一樣沉重的腳步,跟隨著幾人向餐廳的方向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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