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末。
「 當, 當……」
綠皮列車像一條蜿蜒的長龍,行進在燕京開往西南省省城都江市的鐵軌上。
硬臥車廂的過道上,一名身材頎長,著白襯衣、藍色西裝褲的年輕人正站在車窗前,濃眉深鎖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物。
他的心情就像列車與鐵軌的撞擊聲一般起伏不定,隨著都江城熟悉的景物一點點出現在他的視野里,變得愈發忐忑。
……
年輕人名叫孟謹行,時年23歲,燕京大學經濟系97級畢業生,不久前剛剛考取老家西南省的選調生。
孟謹行家在省城都江市,從小家教謹嚴,在他們家,父親孟清平就是說一不二的代表,容不得半點違拗。
孟清平曾經官至都江市副市長,後因某些道不明的原因,九十年代初期開始逐漸隱退淡出官場。
三十年宦海風浪,孟清平得出的結論就是︰權力能使人榮耀,也可以使人墮落。
他將此論當作家訓,對子女耳提面命,要求他們謹記自己的教訓,遠離官場。
然而,孟謹行卻一直覺得,人生的教訓無處不在,並非只在官場一處。
恰恰由于官場中人的一舉一動都關乎國家形象、百姓利益,更需要這個隊伍中的每個成員都擁有高度的政治智慧,但凡能取得成績並獲得百姓認可的,必是人材中的人材,精英中的精英。
如果某人手掌權力便丟了信仰、失卻方向,此人本就算不得合格的官場人物。
哪怕孟家這些年的門庭冷落,從側面反映出人們對于權力的崇拜,孟謹行依然堅信,任何干部只要信仰與初衷不變,有一顆為民謀福祉的心,都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官員。
所以,當某位副部級領導家屬為自己的兒子打招呼,在臨分配前夕頂替了他的留校名額,校領導委婉表明不能讓他留校的難處、承諾推薦他去燕京著名國企時,他干脆毫不遲疑地提出,請學校推薦他報考西南省的選調生,他決定回西南工作,他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權力並非是用來尋租的工具,它真正的作用是造福百姓。
這一決定,無疑違反了父親的家訓,即使他滿腔熱血,卻也難免忐忑……
「旅客同志們……」
列車終于靠站停穩,孟謹行在列車播音員輕柔的提醒中跨出車廂,隨著人流走出車站,倒了兩輛公交在九坡路下車,走向建于八十年代中期的老市府宿舍二號樓。
二號樓是一幢簡易的連體小別墅,曾經住著孟清平和慕新華兩位副市長。
早年孤身在都江工作的慕新華經常來孟家蹭飯,孟清平一直視其為良師益友。
但是,伴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人事調動,一夜間,孟清平明升暗降、慕新華平步青雲,昔日的同僚從此成為陌路。
而今,二號樓物是人非,已成為都江市委記的慕新華,早已搬離二號樓,孟家的鄰居也是換了一家又一家,唯獨孟清平,堅守著二號樓,仕途越走越窄。
孟謹行看著自家亮燈的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舉步走上台階,抬手摁下門鈴。
孟謹言開門看到弟弟,似乎並不意外,退到一邊讓他進門。
7歲的孟清平正坐在餐桌前獨飲,方正的臉上布滿陰霾,對千里迢迢回家的兒子視而不見。
「爸,我回來了。」
孟謹行將行李放在門邊,到父親對面坐下,低聲問︰「我媽上夜班?」
孟清平從胸腔里發出一聲悶哼,像是確定,又像什麼也沒說。
「醫院臨時有個手術,媽晚飯沒吃就去了。」孟謹言接了弟弟的問題。
孟謹行點點頭,看著正值壯年的父親,頂著一頭早生的華發低垂著腦袋獨自斟飲,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墜,「我陪您喝一杯吧,爸。」
孟謹行起身去取杯子,孟清平卻突然抬頭,陰沉著臉沖兒子的背影問︰「你一定要走仕途?」
孟謹行僵立當地,不敢回頭看父親的臉,「您知道了?」
「你不至于認為你爸已經無用到連這都得不到消息吧?」
「不是,爸,我……」孟謹行連忙轉身想解釋。
「別解釋,回答我的問題!」孟清平打斷兒子,目光銳利如鋒。
孟謹行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父親這種眼神,自他離開一線後,他的目光一直是內斂含蓄,甚至是缺少鋒芒的。
他穩穩神,到桌前放下酒杯,朝父親鄭重地點頭說︰「想好了,我要入仕!」
孟清平的眸子很快暗了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後,起身進了房。
「爸……」
孟謹行追上去,被孟謹言一把拉住,她低聲說︰「爸三天前听說你在選調生名單里,回來後把自己關在房坐了一整夜,昨天一個人出去買了中華、茅台回來,說是官場之中錯一步就步步錯,得幫你開個好頭才行。」
孟謹行聞言,鼻子猛然一酸,眼泛淚意。
孟清平就在這時拎著兩個大紙袋走了出來,走過兒子身邊朝他瞥了一眼,什麼也沒有說,直接往門口換鞋。
「爸,我和你一起去!」
孟謹行快步過去,接過父親手中的紙袋。
孟清平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之色。
在他眼里,一個連如何爭取機會都不懂的人,即便坐上好的位置,因為性格使然,也難以長久。
反之,即便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到了懂得珍惜機會的人手里,便是一步步走向高峰的階梯。
父子倆出門打了一輛的士,直奔位于濱江的省委機關宿舍,拜訪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處長夏明翰。
夏明翰原是一名記者,後調到都江市委辦工作,卻因為年輕氣盛得罪了市委大秘,差點被發配,多虧孟清平把他要到市府辦躲過一劫,其後不久雖然通過一位老同學幫忙去了省委,與孟清平少了接觸,但倆人之間也算得上有些淵源。
「老領導,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就是了,這麼熱的天你還親自跑來。」
夏明翰把孟清平父子迎進門後,話說得很客氣,卻連茶也沒有泡一杯。
孟清平堆著笑催促兒子將禮物放到桌上,又討好地遞了根煙到夏明翰面前,「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主要是犬子謹行參加選調生招考過了。放在過去啊,他這就算是你的門生了,我今天帶他來認認門,以後還請夏處多加教導了!」
孟清平說得極為謙遜謹慎,孟謹行甚至有一絲錯覺,此刻的父親才是一名處級干部,而夏明翰卻是一位廳級干部。
「孟謹行?」夏明翰露出思考狀,「啊,好像是有這麼個名字!老領導太客氣啦,有您在前,小孟哪還需要別人來教?」
「我能教他什麼?我有的只是錯誤教訓啊!」孟清平嘆口氣道,「明翰,我也不求別的,只求你多關照,讓他去個有利于鍛煉成長的地方就成!」
夏明翰看過孟謹行的檔案,知道他是孟清平的兒子,心里也曾想過,這個年輕人行事作風會不會如他的檔案一般漂亮?與他的父親會不會有所不同?
孟清平親自帶著兒子求上門來,令夏明翰有一絲意外,心中也因此暗生感嘆。
曾幾何時,孟清平在都江就是權力的象征,有誰會想到,孟清平也會為兒子找人求情?
夏明翰端起自己的細瓷杯子抿了一口茶,理了一下思路,才慢條斯理地說︰「去處倒是有一個,也算是有人可以照顧,不過……」
「明翰,但說無妨。」孟清平清楚,夏明翰還沒說出來的才是正題。
夏明翰想了想說,「為了響應中央號召,我省這兩年選調生待遇政策雖然優厚,但具體工作安排都是面向基層偏遠或經濟落後地區。這就使得許多高學歷人材到基層後產生嚴重的心理落差,不能體會到黨和政府為他們提供廣闊鍛煉平台的深層意義。」
他頓了頓又道︰「所以,即便是有人照顧的地方,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吃苦的精神,我的建議還是放棄為好,畢竟都是些窮山惡水的地方啊!」
孟清平覺得夏明翰之所以說這番話,就是要端足架子,讓他們父子承他人情。
他略有遲疑地從褲兜里掏了個信封出來,推到夏明翰面前,「明翰,這應該能充分體現小行去基層的決心,還望你成全。」
夏明翰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逝。
孟謹行從進門開始,看一向高高在上的父親為自己拉下老臉陪小心,心底已是極為不忍,再看父親竟然為了讓自己獲得照顧,連送錢這樣的事也做了,心底更是涌起一陣悲哀。
如果,這就是父親用政治生命換來的教訓,他絕不需要!
「夏叔叔,我不需要任何照顧,也不怕吃苦,只懇求你給我一個真正鍛煉的機會!」
夏明翰聞言審視孟謹行良久,才道︰「老領導,你們回吧,小孟的事,我心里有數。」
離開夏家,孟謹行一直沉默不語。
孟清平並不心疼送出去的錢物,卻不能不為如此倔強的兒子擔心,忍不住又以自身感悟教導兒子︰「小行,爸爸也不想低聲下氣,但這就是官場,你要想走好、走踏實,必要的時候就得學韓信,把尊嚴踩在腳下!」